睡眠浅是陪伴了我很久的老朋友，易醒，且多梦。这不是什么坏事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多梦，才能在夜里见到很多很久不曾想起的人，很多很久不曾回忆的事，那些犹如随着沉船跌至海底的宝贝，不去打捞，就永不见天日。

    于是，昨天夜里，我在半梦半醒间，狠狠地打捞了一个晚上的记忆。清晨醒来，看见猩猩居然给我发了一张图片——我说“居然”，是因为我和他已经失联很多年了，并且，我明确地记得，他昨天晚上确实是在我的梦境里游走过！说实话，这是一种相当不错的感觉。就是那种，我梦见你，刚好你也想到我。

    但是，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在我的梦里做过什么了，可能只是从某个半开的门口一闪而过。就好像是现实中的他，在我的世界里，一闪而过。与其说我们是多年前认识的老朋友，不如说，我们是多年前不经意认识了彼此的陌生人。

    猩猩发来的图片上是一碗油光水滑的拌面，面条上裹着酽酽的一层辣酱、海椒、青葱、芝麻、花生碎，红的黄的绿的白的，五颜六色地堆了满满一碗。

    是小面。随着图片而来的第二条信息，只有这三个字。

    我捧着手机笑了。是小面，我记得的，没想到他也还记得。

    猩猩是重庆人，那个有山有雾有美女有火锅的地方。但他离开了那个有山有雾有美女有火锅的地方，来到了那座城里，一住就是很多年。

    有一回看猩猩在酒吧的后院做一个矮凳，用的是做酒柜剩下的木材。自己量尺寸，锯木头，用砂纸打磨。男人在手动做一些活计的时候，是很迷人的，尤其是那种长着一张无懈可击的帅脸的男人，即使是冷冰冰且鲜有表情，也丝毫不影响这种迷人的程度。

    我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他：“重庆好玩吗？除了火锅，还有什么好吃的？”

    “小面。”

    “小面？为什么叫小面？很小碗的吗？”我对这个名字很是好奇。

    “嗯，小的。”

    “好吃吗？什么味道？贵不贵？”

    “好吃。不贵。”

    好吃不贵，是很多人对食物的最高要求，当然包括猩猩，也包括我。

    很多年前的那天，当猩猩对我说“小面”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名词和猩猩一点儿都不搭。就像一个拿着杀猪刀满脸横肉的屠夫和舒芙蕾一点儿都不搭一样。“小面”，只从字面上理解，得是多么袖珍的一种吃食！

    可毫无理由的，我还是认定了小面肯定是重庆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舌尖上的中国》热播，又有《嘿，小面！》之类的纪录片出现，小面这个东西已经不似从前那么神秘了。——它本来就不是个神秘的东西，街头巷尾，三条板凳就是支起来个铺子，三五分钟把面条煮熟，各种佐料添足，一碗小面就大功告成了，何来“神秘”之说？

    但小面还是令我向往。因为在多年前那一次逃亡似的出游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一个人背包行走。没有去过重庆，虽然有很多机会，但终究未能成行。没有吃过小面，因为猩猩说，“那是重庆最好吃的早点”，我想，我应该等我身处重庆的时候再去吃它，不要辜负了猩猩对它如此之高的评价。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人对食物是有一种近乎成瘾性的追求的，但相交于计划很久终于吃到的招牌美食而言，真正令人惊艳的美味，常得于不经意间。

    有一回我们在猩猩的冰箱里找出一大叠白吉馍（来路不详），还有一堆烟熏的腊肠（来路同样不详），刚好大家都饿了，也不管是不是新鲜有没有过期，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腊肠蒸熟切片，把馍放进烤箱里稍微烤了一下，从中间剖开，多多地塞满香肠片，再厚厚地涂上大叔晒的辣椒酱，热腾腾地一口咬下去，腊肠的油水就“滋滋”地渗出来，辣得满头大汗，却一口又一口，根本停不下来！虽然那段时间好吃的东西吃了不少，但唯有那一天的“猩猩肉夹馍”让我意犹未尽。

    这一两年来，因为身体不适，已经不太能沾荤腥之物，肉夹馍这种东西只能吃馍，肉基本是尽数吐掉，或是加进男友李先生的馍里。有一次做梦，梦见吃红烧肉和牛仔骨，醒来后心心念念放不下，李先生喜欢吃肉，知道我这个梦后，就一直嚷嚷着要带我去吃（其实是他自己想吃）。后来是点了草头红烧肉和黑椒牛仔骨烧年糕，都是正宗的本帮烧法。

    肉还是没有碰，草头和年糕倒是吃了很多。

    我一直长到20岁才第一次吃到草头这种蔬菜。我妈不喜欢吃这种菜，说口感像驴草。其实她是想太多了，我们吃的蔬菜，大多不都是草叶子树叶子么？草头里的纤维有点儿硬，但刚开春最鲜嫩的草头还是非常合口的。在我看来，草头最佳烹饪方法就是酒香，大火快炒，加少少一撮盐、一撮糖、一撮鸡精（我实在不是那种为了健康放弃味道的人），快出锅的时候二锅头一喷，真的是美味极了。有段时间李先生用五粮液炒草头，我和闺密都觉得比二锅头更香一点儿，每次都吃得一根不剩。李先生大喜，每天炒一锅。还好草头是个时令性很强的蔬菜，还没等我们吃厌，已经下市了。

    草头红烧肉其实就是把本帮红烧肉摆盘在清炒草头铺底的容器里，和草头圈子异曲同工，说是可以恰到好处地中和红烧肉的肥腻。我不吃红烧肉，只负责吃草头。李先生是肉食动物，只吃红烧肉，草头只是象征性地挑了两根。因此，这道菜里最精髓的心思，也就被挑食的我俩给糟蹋了个干净。

    同样的，那道牛仔骨烧年糕自然也被荤素两分了。年糕烧得很透，浸了黑椒蘑菇酱，口感软糯，滋味鲜甜，还有胡椒的辛辣，非常好吃。

    说到年糕，最好的当然要数宁波的。我从小嗜食糯米。嗜到什么程度呢？简单地说吧，我吃荤腥会腹胀，所以我就改吃素了，但我吃糯米也会腹胀，而我选择吃归吃，胀归胀，随它去了！粽子、汤圆、青团、糍粑、驴打滚、桔红糕、条头糕……哪怕是简简单单地蒸一锅糯米饭，拌一点儿白砂糖，我也能高高兴兴地吃一大碗。——其实糯米饭拌白糖也是很有讲究的，饭要热，最好不用绵白糖而用白砂糖，因为吃的时候会有砂糖颗粒在齿间碰撞的感觉，很微妙，很美妙。如果可以，加一点儿黄油或是芝士，那就真的变成神仙了！当然，不喜欢吃甜的粘的食物的话，这样东西绝对是毒药。

    而年糕，那就不似糯米白饭那么简陋了，百十种形状，就有百十种吃法。我最喜欢的是加了艾草的艾草年糕。我们医院对面的红宝石蛋糕店隔壁有家宁波糕团店，平时卖酒酿糕、洋糖发糕、黑米糕、黄米糕，有时候也买灌了糯米的桂花糖藕。有一回去买黑米糕当早餐，却一眼瞥见柜台上立了个玻璃匣子，里头放着一条条巴掌宽小臂长的绿色糕饼，问下来说是叫艾草年糕。当时好奇，买了一块，掂在手上又硬又沉，抱回家后一半蒸热，一半油煎，竟非常美味！从此好上这口，有时候运气好，买到刚刚做好的，软软热热，回家对着电脑看小说，蹲在书桌前两个小时就能把一整条吃进肚子，那么大的分量，旁人看了都觉得害怕。

    后来李先生去了崇明岛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我买个崇明糕回来。崇明岛上最有名的土产就是崇明羊肉和崇明糕。崇明糕是糯米和江米按比例磨粉后蒸出来的，形状各异，颜色也有不同，李先生喜欢买那种最大号的，脸盆那么大，厚度也在十公分之上。每次想吃，都要使劲儿切成厚片蒸热，也是因为花了力气在上面，每次吃的时候，都要多吃一块犒赏自己。

    除了蒸热了直接吃，或是油煎了吃，崇明糕还有一种我更喜欢的做法——酒酿糕丝。和酒酿圆子差不多，只不过圆子改成了切成了小块的崇明糕。不过，酒酿圆子多半是热着吃的，水滚了下圆子。而酒酿糕丝除了热的吃，还可以把烧好并加了桂花和白糖的酒酿汤先冷藏一下，再浇在蒸软的崇明糕上，有点儿“盖浇”的意思。吃起来嘛，就更加清爽，糕块也更有嚼头。

    不过也不是所有关于食物的梦境都会让人梦里就要流口水，偶尔也会做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有一回梦见和朋友聚餐，桌子中间放了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主人家的热情，招呼大家吃饭，锅盖一掀开，里面竟是一锅还在蠕动的虫子！恶心到不行！

    还有一回梦见肚子饿了，翻箱倒柜找吃的，后来看到一块非常可爱的糕点，就拿来吃了，吃完身上就长出很多黑色的鳞片。醒来回来，还是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不过现在只身在外，梦见好吃的就是个趋避冲突。梦见了是可以过瘾，但一觉醒来，却是不可能找到一饱口福，心里还是有点儿恨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