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门口风铃发出的清脆声响，预示着我有新的客人进门。我从吧台后面抬起头，下意识的微笑挂上嘴角的同时，餐单、方口杯和餐巾纸也都已经放在了托盘里。

 进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或许也不是特别年轻，但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蚀刻出什么痕迹。她素颜长发，穿着裁剪考究的宝蓝色丝质小圆领衬衫，浅咖色的收脚长裤，腿型很美，但如果她的脚上不是一双中规中矩的低跟皮鞋，而是平底的牛津鞋，或是略带装饰的浅口高跟鞋，那一定会更加锦上添花。

 对陌生人的观察是我的习惯，小小的嗜好，也是我打发无聊时光的唯一乐趣。当然，我不会把这些告诉对方，我只会微笑着领着她去找个地方坐下。

 “不好意思，我想要个离窗口远一点的座位，可以吗？”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和她精致的五官并不相衬，还夹杂这一些说不清是焦急或是慌乱的成分。

 “哦，当然！”

 虽然大多数客人喜欢靠窗的位子，但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与众不同的人，我能理解。——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事物，无论是我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高中的政治老师说，“存在即合理”是唯心主义论调，是不科学的。但真的哲人大概不会同意这个说法。

 我将她领到吧台侧面的一组沙发旁，这个区域是咖啡店的“死角”，几乎没有角度可以看到，除了吧台。放好餐单、方口杯和餐巾纸，我问：“您要喝点儿什么？咖啡么？”

 “你们这里有什么茶吗？”

 “我们有水果茶红茶奶茶，你可以看看这边，”我替她把菜单翻到了Tea Page，“不过不好意思，我们的绿茶都卖完了。”

 “哦，那……就这个蜜桃红茶吧！谢谢！”

 “需要配一块柠檬轻乳酪蛋糕么？下午茶时间的话，茶和蛋糕的组合会比较划算哦！”

 “哦，好的，谢谢！”

 捧着托盘转回吧台，我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她。她已经低下头，一绺碎发从耳畔落下，她却没有被它打扰，依旧眉间微蹙地看着手机。

 我花了十分钟准备她要的茶和蛋糕。同时也用这十分钟来想象一个有关于她的故事。她或许是来约见她的男友，或是秘密的情人。她正在这段纠缠得千丝万缕的情感里苦苦地挣扎。她应该有丈夫，或许也有孩子，可是夫妻感情平淡，丈夫虽然老实可靠，却始终缺少浪漫。自从有了孩子，她终日在家事、孩子和工作间忙碌。而他，她今天约见的对象，应该是什么样的？旧日的同窗？还是新来的上司？恩，还是旧日的同窗更靠谱些。匆匆那年，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表露的心思在多年后的重逢时，如雨季里墙角边蓬勃生发的苔藓，湿漉漉地蔓延开来……

 我喜欢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好像我眼前的世界就是一部狗血无比的肥皂剧，充斥了情感、家庭、伦理、婆媳、恶斗、惊悚、悬疑、搞笑、苦情……数也数不清的剧情。我站在这里观看，好像我是唯一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甚至用意淫把自己变成了可以左右剧情发展的编剧。但我也清醒地知道，其实，我也只是诸多剧情里的一个龙套，没有台词，没有正脸，没有对手戏。

 蜜桃红茶香甜的气息从茶壶里氤氲蒸腾。是锡兰红茶混合桃干泡出来的，阿诚实验了很久才调配出来的味道。店里的每一款花果茶都是他亲自出的配方，精确完美，这是他执着得近乎顽固的信念。而每天的蛋糕就要随性得多，起初烤蛋糕的时候，我还会对着食谱严格称量，做久了手熟了，随便估摸着也能做得出，只要差不多，口味都不会太差，偶尔还有惊喜。

 茶壶、茶杯、糖罐、蛋糕、叉子，一一被摆在桌上，还有两块姜饼，烤成花朵的形状，被包在透明纸里。

 “这是店里手工做的，送给您，希望您会喜欢。”

 “哦！”她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里也有了一点惊喜的神采，稍稍吹散了一点点此前的阴霾，她亲亲拿起饼干袋，托在手心里，“真漂亮！谢谢！”

 我微笑着离开。我想，少女时代的她一定是明媚动人的，而那个他，或许是经历了她最美好的时光，那些美好得只能用离别来结尾的时光。

 就像，我和阿诚。

 回到吧台，我又查了查架子上的存货，花果茶的备货都不多了，山楂和薰衣草都已经用完了，剩下的玫瑰、蜜桃、柠檬、甜橙、香草看上去也就大概还能对付一两个月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几件事情，让人们体会着典型的趋避冲突。就像我手里的罐子，我到底是希望它们赶紧用完，还是希望它们可以长久一点儿的陪伴？

 我把罐子们又重新放回原处，扭头看了看角落里的女人，她已经不再看她的手机，而是在看她手里的茶杯。那是一个与她面前的茶壶成套的透明玻璃茶杯，红亮的茶汤透过杯壁折射的光泽很柔和。她亲亲抿了一口，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又隐没不见。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如此惆怅？大概也是一个令人揪心的趋避冲突。

 这样一个天气不算美好的工作日下午三点，我和一个略带惆怅的神秘女子，相隔着直线长度不足三米的距离。她在极慢地品尝着一壶蜜桃红茶，我在脑子里臆想着她的故事。

 他和她大概是同学，我想，就权且假设是大学同学吧！他们在上课或是学生活动的时候认识，抑或许是个在食堂三楼的多功能室里举行的简陋舞会。她在人群里明艳得好像三月里的桃花，他看到她笑眼弯弯地看向他，看到她轻巧地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不如我请你跳一支舞？

 他们就这样恋爱了，疯狂而热烈地恋爱了。花前月下，他们像所有坠入爱河的不需要智商的情侣一样，许诺着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他甚至为她写了一百首酸了吧唧的情诗，她甚至为他们未来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但所有的爱情都会在现实前面低下头——他的母亲贴着王母娘娘的面皮从天而降。一开始，他和她十指相扣，一边与母亲周旋，一边相互鼓励：亲爱的，不要怕，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时间长了，他对在两个女人的夹缝里腹背受敌深感疲倦，而她，也开始频繁怀疑他的心意，哭吵和冷战。他们终于分开，在一个天气不算美好的下午三点。

 毕业后，他们开始寻常的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他离开了他们的城市。他们以为他们的故事就和所有的“毕业了就分手”一样从此终结，却在十几年后因为一次意外的意外重新取得联系，重逢时故作镇静的微笑寒暄，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被突然汹涌而锋利起来的回忆割得体无完肤，除了眼泪、拥抱和亲吻，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缓解那样的疼痛。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情感是有毒而极易成瘾的，就像午夜时分开在城市边缘的血红色的罂粟，即使有一千万个理由想要逃离，却只需要一个声音就让逃离的脚步瞬间陷入泥淖。

 我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管它什么皇权富贵，管它什么戒律清规，管它什么忠诚不渝，管它什么前程未来。

 是的，我要你，我只要你。

 忽然，我为自己臆想出来的俗不可耐的剧情而无比烦躁。说得好轻巧，什么都能不要，真的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我扭头看了一眼。她已经不再低头看手机或者茶杯了，壶里的水也所剩不多了，她轻轻地为自己续了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又轻轻拿起手边的叉子，切了一小块蛋糕，轻轻地放进嘴巴。

 这样一个轻轻的女子，胸腔里跳动着的，到底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小姐，麻烦结账吧！”

 我被她忽然发出的声音一惊，下意识地问：“你不要再续一点儿水么？”

 “不了，谢谢。续水的话茶味就淡了，第一泡刚刚好，非常好喝，谢谢！”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共多少钱？”

 “哦，下午茶套餐的话，一共60元。”

 她结完账，走到门口，转身对我说：“真的非常好喝，下次一定再来喝！谢谢！”

 我看着她轻巧地从窗边的落地窗穿过离去，我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她究竟在等什么样的一个人。或许，她并没有要等的人，她只是一个人路过，进来休息一下罢了。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有一个正在等着的人。

 不过我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再来，或许她下次再来的时候也喝不到蜜桃红茶了。可能那时候会有新品种的花果茶，也可能，那个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阿诚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如果他还会回来，就一定会在架子上的茶用完之前回来。如果他还能回来，想试试看能不能调出新的配方，树莓，蓝莓，或者是无花果什么的。

 在他离开之前，我们经历了美得不像真实的美好，和痛得不堪回首的伤痛。直到我们最终疲惫不堪，就连继续争吵都没有力气。除了离开，我想，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我们的爱情，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如果架子上的茶都用完了，我还是没有回来，那我应该就不会回来了，你不要等我，把店卖了，回家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