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湄(原名 冬令时间)

热度 13已有 249 次阅读2014-11-11 21:37 |个人分类:开花却未结果|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酒吧, 旗袍, 夜晚, 罂粟花

第一次遇见那个女人,是在Halloween之后的那个星期六的深夜。

我刚到这个城市的第二个星期,人生地不熟,除了我的室友John,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于是,他去公司我就去公司,他去超市我就去超市,他去锻炼我就去锻炼……所以,当他对我说:走!今晚咱找点儿乐子!我就跟他来到了这间挤满了妖魔鬼怪的酒吧。

 

我的这个室友长得高大帅气,风流倜傥,是个社交达人,在这里的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身边总是莺莺燕燕,美女不断。而我却是少言寡语的无趣之人,来这里前又刚和女朋友分手——她对我说:我不相信远距离恋爱,隔了半个城我都嫌远,就更别说隔了一个太平洋。我对她说:只是一年而已,你可以相信我的。她说: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她确实是不大能让人相信的,我想。比方说,那天她抹了一下似乎是流了一滴眼泪的眼角,然后走出我家的门,直接钻进了那辆奔驰绝尘而去,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开车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说的“一个同事”。

我看着奔驰尾气吹扬起的尘土,然后转身继续打包行李,然后泡了一碗面——那是我家橱柜里的最后一碗面,然后吃完洗澡睡觉。

再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我对“这里”和“那里”的概念很模糊。总是被动地从“这里”到了“那里”,于是,“那里”就变成了“这里”,然后,再去下一个“那里”。其实到哪儿都一样,越是我这样没有存在感的人,越不会被时间和空间记忆,越容易被世间万物忽略——就像我睡觉从来不认床,也从来不需要倒时差,反正一天24小时,我的白天和黑夜可以随意转换。

 

这里的人在娱乐自己这一项上,从来都是不遗余力。昨天的Halloween尚有余热,今天就趁着余热继续再来一次。就像是年三十是要过的,年初一的晚上就应该将就吗?当然不能。看着一屋子的妖精怪兽兔女郎,忍者丧尸吸血鬼,我这种平常装扮的人,真的是太不正常。Trick or Treadtread 又何尝不是一种trick

John早就被拉扯得不见了踪影,我自觉地走到吧台边上等他。装扮成佐罗的Gay酒保递过来一杯艾丁格黑,他长着一双蓝色的眸子,手指白皙细长,善意地想要和我聊天,却发现我的语言真的无法与他交流,便耸了耸肩转身与其他人调笑。

而那个女人,就刚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所有发生在酒吧里的最俗套的邂逅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不经意地走到吧台,不经意地看到一个吸人眼球的美女,然后搭讪、闲聊、调笑,然后或是告别,或是一起离开。

可惜我不是善于搭讪的人,我只善于一声不吭地偷瞄。酒吧是常来的地方,却从来不知道除了啤酒之外,还能点些什么酒,或是那些酒的价格和名字。酒吧,只不过是被动进入的“这里”之一。

我喝着啤酒,假装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她。她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戴着舞会面具,穿了一件裁剪精细的丝绒旗袍,暗红的底子,漾着柔柔地光泽,看上去质地纯良,几乎可以YY出她领口的滚边的宽窄和盘扣形状。旧式的盘发上簪了闪亮的发饰,有一绺卷曲着搭在肩头。那个肩头圆润而光洁,往下便是纤细的手臂。藏在黑色丝绒手套的手正在把玩酒杯上的樱桃装饰,一颗很大的宝石戒指隔着手套套在中指上。在她手边是一个三角形的马天尼酒杯,樱桃和她的嘴唇一样,殷红殷红的。

 

我正看着,她却忽然转过头,我没能来得及继续假装不经意地把目光移开,只能生生地点了一下头。我没想到她竟然走了过来,连同旗袍、发髻、手套、戒指、酒杯……一起袅袅地摇摆到我面前。我看清了她旗袍上枝繁叶茂葳蕤生辉的牡丹,还有面具后面的眼睛——黑色的亚洲人的眼睛,深得见不到底。

Chinese?”她开口问。

我点了点头。“Er……My English is very poor……”

她打量了我一下,嘴角翘了翘,虽然有面具遮挡,却不难看到她面具后面的冷艳。“OK,你今天扮的是什么?”

“我?”我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我自己,“我演一个假装自己是正常人的疯子。”这句话并不是我的原创,这是今天出门前John对我的评价。他对我的完全没有装扮感到很无语,气急败坏地对我叫:你这也是参加化妆舞会?难道你是在演正常人吗?你个疯子!

她的嘴角再一次往上翘了翘:“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有趣?这两个词应该是一万年也联系不到一起去的吧?

“好吧,你扮的是什么?”

“我?”她袅袅地坐上了我身边的高脚凳,“我扮的是薏湄。”

 

我并不知道“薏湄”是谁,电影明星?或是歌手?正窘迫着不知道如何应答,她却毫不在意地低下头,从手包里掏出一根烟,轻巧地夹在指尖,我慌忙掏出打火机——那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家酒店里带出来的廉价一次性打火机,刚好掉在行李箱的隔层,就被托运到了太平洋的这一边——她低吟了一声“Thanks”,往前凑了一点儿点着了火。我闻到她耳边散发的香水味,像是开在城市幽暗角落里的罂粟花。

我并不排斥抽烟的女人,尤其是抽烟的漂亮女人,尤其是把烟抽得如此漂亮的漂亮女人。大概是因为每一个标准屌丝的猥琐外表下,都隐藏着一颗把女神压在身下的雄心。

“喝点儿什么?”我问。

“几点了?”她问。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午夜了。“零点五十,还早呢。”

她对着佐罗招了招手,说了一个我听不懂的名字,佐罗很快把一杯浅蓝色的酒端到她面前,浅浅的高脚酒杯,杯口均匀地沾着一圈细碎的白色粉末。

“是盐。”她看见我盯着杯子看,轻呷了一口酒,说,“薏湄最喜欢吃咸的东西,就连零食都是盐津的干果。”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对不起,我是很孤陋寡闻的……”

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长而浓密的黑色睫毛,几乎要从面具后面蓬勃而出。她优雅地吐了一口烟,眼神便又迷离了几分,继而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捺灭了烟蒂,又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不如这样,你请我喝了一杯酒,我可以给你说说她的故事。”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机,零点五十九分。我轻轻点了点头。

 

“她是我见过的,最适合穿旗袍的人……”她幽幽地开了腔,“她的衣柜里曾有一百件上好的旗袍。一百件,甚至更多……”

她的声音好像夜里蒸腾在森林里的迷雾,模糊而不真实地在耳畔响着,与其说是叙述一个故事,倒不如说是呓语。在这样的呓语声里,一个女子的身影我的脑海中慢慢地清晰起来。她身材高挑,穿着旗袍和高跟鞋,云鬓高耸,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娴静而充满柔情……女子走到我面前,轻轻地点了下头,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对我说道:侬好,吾就是薏湄,能见到侬,真额蛮开心。

“薏湄在自己22岁的生日舞会上遇见了祺祥,他是她父亲好友的儿子。那天的薏湄穿了一件挑花玻璃纱的水红色旗袍,脸上是少女天真无邪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尽的小小婴儿肥。祺祥对薏湄一见钟情,在一番锲而不舍的猛烈追求之下,薏湄24岁的时候,嫁给了28岁的詹祺祥……”

 

婚后的薏湄仍然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她所拥有的一切给了她足够的资本享受着她的天真无邪,安心地当着她的詹太太。早晨,她在阳光明媚的小窗前品味一杯现磨的咖啡,配一小碟椒盐苏打或是咸芝士片。傍晚,她在落霞染就的阳台上织一件披肩,钩一块花边,或是绣几朵梅。深夜,她在红酒和留声机浑厚的音乐里,享受祺祥带给她的爱情,那是无比柔软的粉色梦境,一如他们初见时她身上那件旗袍的丝滑的衣料。

然而,她这样的一成不变,却让祺祥在享受别人嫉妒的同时,渐渐觉得单调乏味。他看着身边纯白得如同天使一般的妻子,竟开始觉得厌倦。她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想要更多的激情,那种热烈的、刺激的、惊险的体验。

如同很多落俗的故事一样,终于,某个深夜里,薏湄在醉的不省人事的祺祥身上,嗅出了陌生的香水味,还有那个印在领口的口红,红得好像一抹血。薏湄的眼泪啪嗒啪嗒打落在祺祥的脸上,而从祺祥嘴巴里叫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28岁的薏湄在那个冰冷的晚上离开了家,只带走了简单的行李。接着,她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劝阻,很快与祺祥办妥了离婚手续。祺祥在她的脚下痛哭流涕,乞求她给他原谅。她的眼泪顺着精致的脸庞不断地流淌而下,却一声不吭,任凭脚下的男子如何赌咒发誓,也不给任何回应。她的爱情,容不得半点欺骗。欺骗,还有背叛。

离婚前不久,薏湄曾回过那间她曾经住了4年的大宅。她伸手按了按门上的电铃,很快,门开了,门后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粉白而略显丰腴的脸,还有一张涂了血色口红的嘴唇,好像是一块细嫩的豆腐上,摆了一颗糖水樱桃。

见到是薏湄,豆腐稍稍有点儿慌神,她死死地抓着门把手,死死地盯着薏湄,问:“侬有啥事体?”

薏湄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吾就是回来拿吾自嘎额物什,麻烦侬让一让。”

薏湄走进房间,熟悉的地方,却是什么都不一样了。她看见祺祥穿着她替他买的丝质衬衫,慵懒地边走边问:“啥宁啊?”然后一瞬间僵化:“哪能会是侬?”

“吾回来拿物什。”薏湄说着,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悲喜。她绕过呆呆站着的祺祥,走进衣帽间,打开柜子,然后皱起了眉头——她的东西被人动过了。她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祺祥和豆腐,冷冷地说:“啥宁同意侬碰吾额物什?”

“吾就是看看,又么啥额喽!”豆腐壮着胆子顶了一句,却立刻被祺祥的眼神吓得闭了嘴巴。

祺祥讪讪地说:“要么,我请张伯帮侬收拾一下,一道递到侬屋里厢?”

薏湄关上橱门:“勿用了,谢谢侬,旁宁碰过额物什,吾统统勿要了。”

 

祺祥跟随着薏湄走出房门,薏湄说:“勿要送了,侬留步。”祺祥执意将她送出门,完全无视了豆腐不停上翻的白眼。

“阿拉谈谈。”

“吾想,阿拉是么啥好谈额了。”

祺祥从来不知道薏湄还可以有这样的一面,冷清、执拗、决绝,从里到外散发着冰天雪地的温度——他一直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温暖如春天午后的女子,让人舒适得想要昏昏欲睡,而此刻,她却是彻骨的寒冷,他想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却没有半点勇气。

 

走到街角,薏湄示意不用再送了。祺祥指了指对街的照相馆,说:“不如再拍一张照片好伐……”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略带颤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提出如此荒谬而没有缘由的要求。但薏湄的眼底只滑过了一秒钟的惊讶,然后点头说:“好的。”

她的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终结在那张照片之前,而那张照片,记录了她生命的另一个开始。照片里的薏湄任然看不出半点悲喜,她穿着立领的黑色旗袍,脸庞消瘦了很多,开始显露清晰的轮廓,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的粉嘟嘟的婴儿肥,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着,双手背在身后,挺拔得好像一棵颀长的竹。而她身边的祺祥,却有一点儿难言的狼狈,他神色不安,衣领歪了,头发也有一点儿乱。——她和他之间,隔了一个很远的距离,远得好像是两把个单人照,硬生生地拼在了一张照片里。

 

“离婚后不久,薏湄独自漂洋过海,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她又掏出一根烟,自己伸手取过我的打火机点上,轻轻地吐了一口,然后端起酒杯,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儿残酒。

“后来呢?”

“后来?”她又谢谢地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魅惑的带笑的眼神,“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酒。”

她站起身,轻轻弹了弹手上的烟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旗袍。

“这是一部电影吗?或是小说?哪里可以找到?”我急急地问,或许,我可以在网络上找到这个女人的故事,然后我就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几秒,居然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继续拾掇着离开,一边用我足以听见的声音说道:“薏湄是我的曾祖母,她离婚时,已经有了身孕。”

 

当我听完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来不及再去拦住她一探究竟,就那么感觉着她的气息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手机响了,是John,他在电话那头大声喊:“兄弟,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不回去睡了!”挂断电话,我看了眼时间:

一点整!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

刚才的一切,难道只是幻觉?这不可能!

那个妖异得如同午夜罂粟般的女子,我清楚地记得她的声音、气味,她穿的旗袍上绣着大朵繁复的花朵,领口缀着精致的盘扣。她的眼神慵懒而魅惑,睫毛浓密地在眸子里落下阴影,猩红的嘴唇优雅地吐着烟雾——这一切,怎么可能只是幻觉?

我定了一下神,拉过吧台后面的佐罗:“Excuse me. What’s the time now?”

Oh Oh~ 1 o’clock my baby ~~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车回到公寓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不断向前的时间里多出了一个小时的记忆,直至第二天清早John带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还有纵欲一夜后的兴奋与疲惫,轰然倒在公寓沙发上的时候。

他告诉我,由于时区和季节的原因,今天凌晨我们从夏令时间改成了冬令时间,也就是说,今天凌晨,我们有两个01:00,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都会自动更改。

“你个穷鬼,你就不会买块手表戴着吗?”John听了我的讲述,嗤笑了我半天,“神神叨叨的,你还真当Halloween就能遇到女鬼啊!”

 

虽然他给了我合理的解释,我仍在猜想,这或许是一场命运交托的相遇。薏湄,那个活在她故事里的女人,她究竟是有了一个怎么样的后来?我想,我大概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或许,我根本就未曾遇见过那样的一个女子,穿着绣花的丝绒旗袍,戴着精致的舞会面具,我从未看清过她的样子。那一场相遇,只不过是命运给我这个苦逼屌丝的一个不算善意的trick。——那真的就是一场幻觉。一场历时一个小时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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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

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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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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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 个评论)

回复 lijichun118 2014-11-12 22:32
有点萧乾文风味.
回复 乞颜若风 2014-11-14 14:17
我相信这是一个万圣节的故事~~~时间去哪了?还有那个讲着吴侬软语的薏湄,让人感到几多孤独,几多惆怅。很欣赏这篇的意境,在那大洋彼岸,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回复 蓝色虞姬 2014-12-17 13:08
如果不能天真地温柔,那就茶靡到心碎,醉了观众,却忧伤了心情……妖艳和香烟,代表一时的狂欢情绪,不是末日,也象离枝的花儿,随风~飘散~那一刻,梦的背影远去,而梦继续……但愿醒来!刻画精彩,结尾巧妙,喜欢得紧,呵呵,一起开心快乐。。
回复 千语小妖 2014-12-18 11:29
蓝色虞姬: 如果不能天真地温柔,那就茶靡到心碎,醉了观众,却忧伤了心情……妖艳和香烟,代表一时的狂欢情绪,不是末日,也象离枝的花儿,随风~飘散~那一刻,梦的背影远去 ...
虞姬的评论好美哦~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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