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胃痛醒来，这种上腹部的绞痛与我相伴已久，只是承蒙最近有人监督，好好食了几天人间烟火，脾胃调和，竟渐忘了自己还有“十二指肠球溃”这个老朋友。今天晚餐没能来得及好好吃，只在外面的小摊儿上吃了碗米线，晚上又多要了一杯加了大量冰块的伏特加，喝了一半，没有喝完，而现在它开始对我还以颜色。

      打开手机看时间，凌晨03:28分。这不科学。书上说，胃酸分泌最厉害的是在凌晨两点前，难道我已经过了最疼的时候了？最疼的那会儿，我居然没醒？恩，我的神经反射弧果然比我的头发还要长。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伸手摸索了半天，摸到了半瓶睡前喝剩的纯净水。冷的，也顾不上了，拧开盖子咕咚咚地咽了两口。忽然被清水稀释的胃酸，瞬间减弱了对粘膜的纠缠逼迫，疼痛缓解了一些。继续摸，摸到了一小包苏打饼干，咔滋咔滋啃完嚼碎咽下，恩，好了。学医就那么一点儿好处，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自救——虽然我一直都是个求生欲非常低的人。

      睡不着了，索性翻身下床，开台灯，开电脑，过程中还在电脑旁边的青花瓷罐子里发现了一板吃了一半的达喜——曾经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家伙看我吃达喜，死活问我是啥味道，我正嚼了满嘴儿白末末，生怕一开口就有一团粉尘喷出，含糊了好半天终于把那些末儿混合了口水形成糊状咽下，才憋出一个我认为非常恰当的形容词回答他：恩，就像是，薄荷味儿的粉笔。

      啧啧，无论如何，老天爷果然还是垂怜我的，胃药什么的，竟是俯仰可拾的，其数量，远远大于我残留的对生活的渴望和遗落得所剩无几的节操。

      我一直都是个矫情的人，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用褥子同学的话说就是：你就是个不作不会死星人。其实我已经纠正了她很多遍，我不是来自不作不会死星的，而是来自不作就一定会死星的，如果我哪天不作了，要么是因为我因为实验试剂泄露误吸彻底变傻了，要么就是因为我已经彻底化尘化土了。生命不死，矫情不休。这是我始终坚守的人生信条。生活已经如此不堪，不作一把，怎么能对得起自己在风里雨里雾霾里沙尘暴里一点点枯萎的小时代？

      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对老太太说：妈，我想辞职找个小山沟儿呆着，每次食月光，饮风露，晨钟暮鼓，静守余生。老太太一开始以为我是开玩笑的，还跟我嘻哈了几句，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末了发现我是真的犯病了，很认真地犯着小布尔乔亚荒谬堕落空想精神病，这才怒了。一半是怒，一半是哀。

      老太太有句很经典的说教词：“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指望什么样更好的生活！”

      还有一句：“我培养你那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去乡下养鸡种地的！”

      ……

      其实吧，我一直不知道养鸡种地有什么不好，现在食品那么不安全，自产自销才是王道。如果收成好，还能打个绿色包装，专门供应豪门富户，赚个盆满钵满不说，指不定还能在送货过程中结识一两个又帅又多金的豪门富户子弟，成就一段土豪和土妞的传奇神话。

       那样，不好么？

       不料老太太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地一口咬定：“不好！好个P！某某（我的全名）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一句，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我敢打赌，要不是因为她和我之间足足隔着五小时车程，她一定已经想一个耳光pia我右脸上了。

       从小到大，我爸pia我比较多，我妈pia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因为我说我不想上大学了。一次是因为我说我不想读研究生了。一次是因为我说妈我恨你。

      是的，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

      而我最最恨她的时候，就是在我的上槽牙和下槽牙相互“咯嚓嚓”地咬切之时，她无比郑重地跟我分析，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那些都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我问她：有吗？有吗！她说：当然有，我的同事们说到你，无一不是艳羡无比。我再问：那让她们的小孩也过过我的生活！她们可愿意！她说：她们艳羡，就是因为她们的孩子过不了你的生活。我直接崩溃：那哪里是因为过不了！那是没人想来过！OK？

      我说我恨她，是真心的。我恨她是因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软肋，但我终究无法弃她不顾，因为她是我的软肋，亦是我的盔甲。我从很小就知道什么是“相依为命”，老太太用她的行为准则教育着我，她希望我能过得好，过得特别好，特别是要过得比她好。即使她自己现在过得特别好了，仍然希望我在她的特别上，再加两个特别。这样的标准对于我而言是很高的。如果老太太只是个乡野村妇，我可能只需要小小地鼓一把劲儿就能达到她的标准。奈何老太太是个拥有花容月貌、玲珑心思、九霄才情、冰雪傲气的人，想超越她，估计这辈子没什么希望，下辈子也没有。

      这种对于现实的不满，和对未知的渴求，以及自身行动力的严重不足，是目前绝大多数人的通病。我只是众多病友中的一个，并不特别，所以既没有自责，也没有自豪。真的放下一切浪迹天涯的，又有几个？

      好吧， 我承认，有的。可是，那需要资本。

      就像很多年前，妞妞对我说，不要图一时之快就拎包走人，那不现实。每个人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首先要去想一下最坏的结局是什么，最坏的结局你是否足够承受。如果可以，那就去做。如果不行，那就在原地老实呆着。

      “那些你看到的所谓浪迹天涯的人，没有谁是会一直流浪的。他们大多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或者足够维持流浪的收入。这个收入的数量，可能比你能想到的最大极限还要多得多。”

       妞妞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得好像她在算一本新账，眉头微蹙，让人不得不去相信她说的每个字都真实无比。

      我思考了一会儿，问她：“你呢？你有吗？你和大叔，有那样一份固定的稳定的比我想的极限还要大的收入吗？”

      她的表情瞬间变化，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忽闪，小嘴儿微微噘着。“没有！当然没有！怎么可能！”

       “切！那你之前说的那些有什么意义？”

       “可是……”妞妞的眼睛弯弯了，像只小狐狸，“我有大叔啊！我有个大叔就够了。”

      我始终觉得，我认识妞妞是老天爷为了告诉我，我的另一种活法会是什么样子。我想，她一定不是生来就无所畏惧，她一定有她曾经的故事，那些故事让她成为了我认识她之时，她的样子。或许，我也可以成为类似于，或是雷同于她的样子。只不过我目前，不仅万事未备，还欠了一个大叔。

     所以，我不得不继续停留在现世，过老太太希望我过的生活。

     那种我已经觉得疲累，却无法离开的生活。

      无病呻吟是可耻的，但在胃病发作的时候，呻吟一下，我想，也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