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食堂吧台后面的酒柜里，除了常规的威士忌伏特加金酒百利甜，还有几小坛大叔自制的水果酒。它们有着不同的颜色、光泽、滋味、口感，分别装盛在形状各异的容器里，贴着各自的名字，安安稳稳地被排作一排，明码标价：20RMB/杯，可免费续杯一次。

      大叔爱饮酒，也爱制酒，无论是浸，或是酿，什么样的季节，什么样的水果，什么样的基酒，什么样的酒器，都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理论和经验。

      酒是大叔负责制的，而名字是妞妞负责取的。妞妞取名字比大叔制酒随性得多，通常是随口说一个词儿，好像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继而从嘴巴里吐出来一样。好了，就叫这个名字了，然后，她再对这个名字做出各种各样的解释：

      那个装在圆柱形大玻璃罐里的木瓜雪梨浸酒叫“月影”，切成厚片的雪梨和木瓜，都是半圆的形状，月牙儿一般，对影重重，用的是低浓度的米酒浸渍，酒色纯净，口感清冽。

      那个装在胖胖的玻璃桶里的杨梅酒叫“百念”，泡这坛酒的时候用了一百颗新摘的杨梅，浸入烈性的烧酒里，色泽嫣红，滋味热辣，带有很强的回甘，这叫“相思无量，百念成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那个装在高而细长的玻璃瓶里的青梅杏仁酒叫“无猜”，硕大的新鲜梅子，上好的竹叶青，颜色碧绿，气味芬芳，入口酸甜清爽，很适合女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叫这个，又能叫什么？

      ……

      食客到店里来，除了付钱吃饭，自然也可以付钱喝酒，如果你不知道应该喝那一种，妞妞就会歪着脑袋，笑眼弯弯地问：“要么，你告诉我你最近是什么心情，我来给你推荐一个呗！反正都是20块一杯嘛！”这种情况下，大家往往都会听从妞妞的推荐，她的推荐从来没有错，除了酒本身，还有那款酒里浸渍着的故事和深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妞妞固有的小狐狸本领之一，她可以随便从任意一个罐子里倒一杯酒推到对方面前，然后用十秒钟组织合适的语言，把对方的心情故事和这杯酒的制作花絮结合，让对方在品尝美酒的同时，不仅得到唇齿舌尖的感受，还有情绪上的充分蒸腾，好像这杯酒就是为了自己酿造的。——也正因如此，续杯的人也不少。

      而“檀郎”和“素颜”，是那个柜子里，最让我喜欢的两坛酒。这两坛酒是水果发酵酒，而非浸酒。和“月影”、“百念”、“无猜”不同，“檀郎”和“素颜”不是把水果放进白酒里，生生浸渍出的味道，而是靠水果自身的糖分，协同果皮上自带的野生酵母发酵，继而酿出的清淡酒水。

      “檀郎”是在我入住大叔食堂之后不久后酿制的李子酒。

      洗干净的红肉李子需要晾干，多余的水分往往也回带入多余的杂菌，一个不小心，“发酵”可能就变成了“腐坏”。然后，每一个李子都需要切开表皮以便糖分的渗入和发酵。我坐在窗边的沙发里，看着大叔坐在廊檐前的竹椅子上，一手持一只李子，一手捏一把小刀。大叔生了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剑眉郎目，高鼻梁，薄嘴唇，腮边有着青青的胡渣，总是带着温和敦厚的微笑。大叔很擅长用刀，薄而锋利的刀片在他手上灵活地上下翻飞，每个李子都被均匀地切了八个刀口，上下左右一一对称，然后被端正地摆在坛子里。

      李子和白糖按比例放好后，大叔开始封坛，一边封，一边冲着花墙下正在侍弄花草的妞妞问：“妞妞，这坛酒叫个什么名字？”

      妞妞站在蔷薇花墙下，伸手摘了一朵绽放丰满的蔷薇，簪在鬓边，想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说：“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这坛酒，要么就叫‘檀郎’好了。老茂昨儿管大叔叫‘情佛’，今儿我们就取个带点儿禅意的酒名好了。”

      “哦？这怎么说？”

      “檀意布施，本来就是个和尚词。”妞妞从院里子走回堂屋，“而檀又有绛红的意思，这李子酒酿好，也是这个颜色呢！大叔，你说好不好？”

      “好呀！”

      “小妖，你说呢？这个酒，叫‘檀郎’好不好？你可喜欢？”妞妞转了脸问我，笑眼弯弯。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啊，真的很好！”

      而酿“素颜”是两周之后的事情，那时候，我已经和大叔、妞妞、猩猩、老茂、乌鱼他们混得透熟，而“檀郎”还被静静地安放在柜子里，不断地转变发酵。

      “素颜”是葡萄酒。大叔选了自然熟透的玫瑰香葡萄，他说，这种葡萄酿出来的酒，酒色最艳，酒香最浓，口感丰满厚实，回甘婉转悠长。葡萄们被洗净、去梗、破碎、装罐、封坛，然后同样静静地被安放在柜子里静静地发酵。

      妞妞最喜欢的步骤是“破碎”。顾名思义，就是把葡萄捏碎放进坛子里。她洗干净手，戴了一付干净的塑料薄膜手套，一颗一颗地捏葡萄。她笑容明媚，眼神灵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趣好玩的事情。她不施粉黛，穿着裁剪简单的麻布裙子，头上斜斜地别了一根大叔亲手刻的木簪，簪头是一朵未开的桃花。她并不是多么漂亮让人惊艳的女子，却有着一种让人非常熨帖的温度，让人想要亲近并信任。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对她说：“妖妖，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好看？”

      妞妞抬起头，笑眼弯弯地说：“怎么可能！我长得没什么好看，我自己早就知道啦！”

      “那是因为你向来素颜，如果化化妆，妞妞肯定特别漂亮。”

      妞妞停下手，一本正经地说：“妖妖，我告诉你，素颜的意思是不化妆也好看的女子，知道么？如果不化妆就不好看的女子，那就不叫素颜啦！那就叫——丑！女！人！”说完，自己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大叔抱着酒坛子走过来，摸了摸妞妞的长发，微笑着说：“我就觉得我的妞妞好看，怎么都好看，不化妆最好看！”

      “大叔，我看，今天这酒的名字就叫‘素颜’好不好？酿出来就是先天性的好酒，不加修饰也是好酒，你觉得好不好？妖妖，你觉得好不好？”

      “好呀！”大叔哈哈大笑起来，“看！我有素颜的妞妞，还有素颜的好酒！美哉！美哉！”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喝过那两坛酒，原因很简单，直到我离开，那两坛酒都还在静静地密封发酵，没能开坛。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喜爱，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它们究竟滋味如何，所以多年以来，我总是不断想象它们的气味、口感、色泽、回甘。不确切的想象，让我从来都没有过失望。

      而那时候的我，正被一段不知道该拿还是该放的感情纠缠，我不知道真的好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是昙花一现的刹那美丽，还是终将演化作亲情的细水长流。而后来，我每每想到大叔，想到妞妞，想到大叔把那坛刚刚被命名为“素颜”的葡萄酒，稳稳地放在“檀郎”的旁边，我慢慢开始想象，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爱情，可以经得住时间的损耗，在苍白的漫长岁月里，发酵出醇美的甜酒，开出一朵层层叠叠永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