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火树银花的女子叫卡门

      第一次见到卡门的时候，她正在吧台跟大叔说话，一手托腮，一手夹一根燃了一半的摩尔，眸似秋水，口若含丹，身姿曼妙，风情万种。也不知道说了点儿什么，她原本托腮的纤手忽然半掩了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得像店门口挂着的那串风铃。

      一时间，我竟是看呆了。我也是女子，可那一眼，我承认我对另一个女子感到惊艳。

      “那人是谁？”我走到沙发边问妞妞。她正在专心地做一个坚果吊饰，果核的形状像个超大只的橄榄，已经涂好了清漆，绘好了图腾，镶好了螺扣，妞妞正小心地往绳结上穿木质的珠子—— 一颗红的，一颗黄的，一颗绿的，我知道她穿好了珠子，还会再打一个如意结，那才算完工。

      “哦，那个火树银花的女子啊，她叫卡门。”老茂伸过头来说，“那是我们这儿最赞的尤物啦~”说完，笑得很诡异。

      “诶？”

      妞妞抬起头，笑眼弯弯地说：“她是对街那家新龙门客栈的老板。”

      我这才想起来，对街的确有家叫新龙门客栈的，再抬头看看坐在吧台的女子，心下暗忖：叫卡门的？莫不如叫金香玉倒更妥当呢！

      正说着，那女子摇摇曳曳地走了过来，优雅地吐了口烟：“妞妞，这姑娘是谁？没见过啊！难不成是老茂的新相好儿吧！”说着又掩了嘴笑起来。

       “怎么会呢！老茂对你情有独钟，这里有谁不知道么？”妞妞也笑着说，两个人的笑容，竟像是来自于两个世界，“这是小妖，现在住在我这里呢！妖妖，这是卡门。”

      “呦！那干嘛不住到我那里去！我那边帅哥多着呢！看着都养眼！”

      我忙陪了个笑：“谢谢了，我住这儿挺好的，大叔做饭也好吃！”

      “算啦算啦，住哪儿不是个住啊！”卡门摆了摆手，“妞妞，那个扣儿做好了？”

      妞妞烫完最后一个绳结，把那个吊饰递给卡门：“喏，拿去！”

      卡门伸手接过去，一条手臂白嫩得跟莲藕似的，手腕上系着一绺儿编织的丝线，也是红、黄、绿三个颜色。“你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私人定制，绝版珍藏。”说着递了20块给妞妞。

      妞妞笑着接过钱，说：“这样的私人定制绝版珍藏，也就20块而已嘛！”

      “你懂什么！能珍藏的东西，怎么能用钱来计算！好啦好啦，我先走啦！明天再来吃饭！”

      从卡门摇曳地走出院子，老茂就开始一刻不停地说起这个美得慑人心魂的女子。说这座城里跟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无数，但能得到她的心的男人没有。说曾经有人表示愿意出一百万包她一年，被她冷淡拒绝后，伤心地丢下十万块走了。说俩男人在外面为了她相互捅刀子，她在店里和别的男人继续谈笑风生……总之，所有的故事，都是与男人有关。

      “别人家红颜最多是祸水，她直接就是一祸害！”老茂恨恨地掐灭了手里的烟蒂。

      于是，我就更加觉得，她应该改名字叫金香玉，那个“点遍全天下男人的蜡烛”的张曼玉版金香玉。

      次日出门，下意识绕到对街，看到新龙门客栈那一对灯笼下面蹲着一个女子，正是卡门。她头发松松散散的，一半绾在头顶，一半荡在白皙的肩头，穿一条雪纺纱的吊带长裙，裙摆在身后铺了一地，手指上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摩尔，正在睡眼惺忪地逗弄着一只猫。逗了一会儿，大概是店里有人叫她，她懒懒地应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呵欠，熄了手上的烟，摇曳生姿地转进了身后的门里。

      一时间，我竟又看呆了。

小荷、玉青和James

      小荷和玉青是猩猩店里的两个侍应生。小荷年纪稍微大一点儿，大概和我一般大小，扎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马尾辫。玉青要比小荷小两三岁，短短的童花头，鼻梁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俩人都是当地乡下的姑娘，一样的勤快、麻利、爽朗，一样的充满活力，笑起来的时候都是抿着嘴，脸颊带有一点红晕。

      James是猩猩店里的调酒师，自诩封号“一级棒调酒师”。但就外观而言，和魁梧的猩猩相比，他顶多算是一猴子。James游历过很多地方，停留过很多家酒吧，能说会道，调得一手好酒，高兴的时候还能点两个酒瓶子玩丢火的花样，时常引得店里的客人们尖叫个不停。

      有时候，我会背着电脑去猩猩店里写东西。酒吧里的客人永远比食堂的多，而且丰富，各种各样。看小荷和玉青在吧台后面窃窃私语，看James调酒或是调情，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可以独自乐一个下午。

      有时候，我也会假装自己是店里的侍应生，只要问小荷借一件制服背心就行了。有客人进来坐定，就取一份酒水单过去，客人点好后，就去告诉James。James做好客人要的饮品，会按一下吧台上的铃，我再去取了端给客人就行了。几次下来，我甚至想着，或许就这样，在猩猩的酒吧，或是别人的酒吧，找一份如此这般的兼职做做，说不定也能活得下去。

      当我在一个休息的空档，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小荷、玉青和James的时候，他们仨竟没有一个人立马接腔的。

      冷场了一分钟，小荷和玉青同时跳到我身边，一左一右拉着我。

      “我们工资很少嘚，如果没有自家房子住，是肯定养不活自己嘚！”

      “是呢，小妖姐，你在这里玩归玩，玩好了还是要回去嘚！如果你真的要留下来，就让我变成你，替你回去吧！”

      “对的对的，我们替你回去好不？到时候，可不能后悔！”

      俩人说完，都抿着嘴笑。我告诉她们，我的工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做得不好，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小荷说：“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做呢！要是下单下错了，老板是要骂的，迟到了也要扣钱的，夜里很晚才能回家，过年过节也要上班嘚！”

      玉青说：“我们除了端盘子，还要做蛋糕和披萨的饼底，这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做的呀！如果做的不好，不仅卖不出去，还要贴材料钱哩！”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等她俩又去招呼客人的时候，James点了根烟，对我说：“其实，我以前也觉得我的工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可真的等我辞了职，老板分分钟找人顶了我的位子，所以说呢，有的工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但也不是只有你才能做，是吧？后来，真的等我背包上路了，发现其实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没那么难。”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James那样说话，甚至带有一点儿过来人苦口婆心的苍凉味儿。看惯了他平时嬉皮笑脸，满口跑火车的德性，这一席话倒是让我不知所措起来——就像是你忽然说，你可以把天空炸一个洞，本就是句无心的玩话，大家都嘻嘻哈哈笑完准备散场，此时忽然一个人冒出来，对你说：“喏，给你炸药包，那边就是支点。”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小荷和玉青对我说：“记得给我们写信哦！”James说：“如果想通了不妨来找我，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会在哪里。”

      可是，当我离开后，既没能给小荷或玉青写过信——因为我竟然不知道他们明确的地址，也没有再去找过一级棒的James——因为我始终没能像他说得那样，真的想通了。

不小心进入并进化了的阿健

      大叔食堂的二楼有三间客房，一间是长时间盘踞的老茂，一间是短时间留居的我，还有一间，在阿健到来之前，是空着的，在阿健走了之后，又是空着的。

      那天我正坐在窗口的沙发里看书，看得累了，就扭了扭脖子转了转头，当我把头转向窗外的时候，就刚好看到了阿健。

      他也正好在往窗户里面看，与我四目相对。我看了看他手里的行李箱，背上的背包，还有手里的半瓶纯净水，张口问道：“你要住店吗？”

      “这里是客栈？”他又凑近一步，往里看了看。

      “不是，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住下。”我对他说。

      于是，阿健就住进了大叔食堂二楼的第三间客房，而直至他住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其实我不是这家店的主人，而是和他一样的住客而已。为此，阿健觉得很有趣，认为这是一种冥冥中的注定，他甚至坚信，我和他对视的那一秒，既不是他选择了我，也不是我选择了他，而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阿健是我在这座城里遇到的那么多人中，唯一一个我能叫得出真姓实名的人。阿健姓许——我说是许愿的许，他说是允许的许，卡门说我俩都不对，明明是许仙的许——单名一个健。他刚离开一份工作，在下一份工作开始之前出来放放松旅旅游，原本打算在这座城里停留一天一夜，第二天启程去下一个城，或是景点。没想到，他一入城就遇见了我，于是，他就在这座城里用尽了他新工作前仅有的七天假期。

      刚开始，阿健表现出一种极为自律而节制的状态，早睡早起，晚上只喝一瓶啤酒，矜持地表示“我酒量不好，不能多喝。”聊天的时候定会字斟句酌，每个词都是恰到好处地展示着此人无比中庸的劣根性。而最后，他也可以一手攀着老茂，一手拽着乌鱼，一边大口喝酒，一边大声吐槽工作蛋疼上司有病，说自己甘愿从此远离尘嚣而纵情山水，愿世间再无战争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之类。而我们，见证了他的整个过程。

      阿健临走的前一天，他终于放下了全部矜持，本着“豁出去了+过把瘾就死”的心态，在猩猩店里喝到烂醉，大哭大笑，乱蹦乱跳，谁也按不住。

      老茂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叹了口气：“这兄弟是被压抑得够呛，估计从小就是好孩子，然后是好学生，后来是好员工好老公好公公。不然，为啥喝成那死德性了还祈祷世界和平呢！”

      乌鱼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不服啊？人家看上去就是有出息的主儿，谁像你，看上去就是一堆渣。”

      猩猩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儿，没啥表情地说：“真言这种东西，不吐不快。不把他灌好了，他怎么能敢把压抑那么久的东西吐出来？不把他灌好了，我这酒吧还能指望什么人赚钱？”

      大叔挠了挠头：“我们是不是该自我反省一下啊，为什么好好的人混进来，再出去的时候都跟神经病似的，这不科学，也不和谐啊！”

      妞妞笑眼弯弯：“没事，既来之，则安之，偶尔当当自己也蛮好的，等他醒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又不会真的把他老板家的别墅炸了，又不会真的变成超人去维护世界和平喽！”

      卡门用力推开几乎半倚在她身上的醉汉：“喂，这位帅哥，你喝归喝，醉归醉，你这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靠是什么意思？老娘的豆腐，那是免费吃的嘛？滚开！”

      James问：“怎么样哥们儿？还活着不？要不要再给你整一血性的？”

      小荷喊：“哎呀！要吐快去卫生间！玉青！帮忙呀！”

      玉青应到：“来啦！”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