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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还意犹未尽地回忆着那座城。那座城里的山水和草木,那座城里的小巷和民居,还有那座城里的猫猫狗狗,以及那些每天混迹于城中的神仙和游魂。
可是,这么多年里,每当我提笔想把记忆里关于他们的部分写出来,白纸黑字地呈现,却又觉得十分困难。他们在我的脑海中是那样清晰,我却没有足够的文字和言语将他们完整地记录,让他们活生生地跃然纸上。
直到一天早上,我一边回忆着那座城,一边翻箱倒柜地找我一个久未使用的发饰——那个发饰曾经是我的最爱,我曾经觉得,只要有了它,我就再也不用买其他的发饰了——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它。它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消失于我的生活,而我却毫不自知。一瞬间,我觉得很恐慌,此刻我视若珍宝的回忆,是不是也会有一天毫无预警地消失于我的脑海?
于是,我终于决定,是时候翻出那些记忆,重新整理、晾晒,并记录在案。
最资深的真游魂——老茂
老茂,这座城里最资深的游魂之一。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叫老茂,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一样,反正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好多年。
但老茂知道的事情很多,他几乎知道这座城里的一草一木。哪家荷塘的莲蓬已经能摘,哪家地里的萝卜刚好能拔,哪家饭馆的肥肠从来不洗,哪家摊头的蘸水辣椒最香,哪家酒吧的啤酒最好喝,哪家客栈的妹纸腿最长……好像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而我认识老茂,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好也住在大叔食堂的楼上,而且据说已经住了很久。
老茂的生活极有规律。他从不吃早饭,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他在一个星期中有四到五个中午在食堂吃饭,三到四个晚上在食堂吃饭,两到三个夜里在猩猩的酒吧喝到打烊。他宽裕的时候会请店里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喝一杯,拮据的时候也从不拖欠房租或赊账酒钱。
如果天气晴好,老茂起床后会独自上山。城外的山顶上有一座石头墙的小屋,那里是他的画室——老茂一半的收入来源就在那里。他的画我只见过一次,是一副裱好了的油画,被人预购,画的是城里的那条河。构图随性,用色大胆,有一种湍急的力量。老茂携了画到食堂,这里是交易地点,钱画两讫。那天晚上,大叔收到了老茂一个月的饭钱和房费,我喝到了老茂请的一杯木瓜雪梨浸酒。
这座城里有很多人都喝过老茂的酒,也有很多人请过老茂喝酒。喝多酒的老茂可以展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状态,有时候是默默流泪,有时候是爬到桌子上唱歌,有时候是拉着别人讲故事。故事的主角和内容不断变化,好像一个复杂的排列组合,每次都有不同的情节。某一日老茂喝高了之后,口齿不清地拉着我指着头顶的纸灯笼,说:“小妖你看到没,那就是我的太阳!唯愿腋下生双翼,追日逐浪自风流!”
第二天一大早,老茂敲开我的房门,指着左肩问我:“小妖,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啥时候弄上去的?我只记得我昨天画过这匹马,但我是真的不记得他为什么会在我身上啦!”
那是一个新的彩色文身——一匹长着绿色叶状翅膀的白马,奔向赤红的太阳。
我告诉他:“你昨天喝大了,画了那匹马,然后就跑去般若非叫人家帮你把它文在身上,大半夜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哦?是这样吗?”老茂挠了挠他一头乱发,若有所思,“他爷爷的是真的不记得了!要不是今天蹭到了生疼,老子我都还没注意!对了,般若那边,给钱了没?”
“给了。”
“哦,那就好。”老茂打了个呵欠,转身回房,“我回去再睡会儿,昨天喝得头疼。”
我想,他并不是个放纵不羁毫无原则的人,或许他的原则就是他自己。
猩猩和猩猩的酒吧
除了我的房东大叔和妞妞,以及我的住友老茂,猩猩是我在这座城里最早认识的人。也是这座城里唯一一个唤我为“千”的人。
其实猩猩不叫猩猩,他长得也不像猩猩,并且,他经营的那家酒吧也不叫“猩猩酒吧”而是叫“ilost lounge”。至于“猩猩”和“猩猩酒吧”这两个名字的来由,传说都是因为酒吧外墙上画着一直非常印象派的猩猩。——起初,大家是说“去那家墙上画着猩猩的酒吧喝一杯吧!” 后来变成了“去画猩猩的酒吧喝一杯吧!”再后来就变成了“去猩猩酒吧喝一杯吧!”于是,酒吧也好,酒吧的老板也好,就都有了新的代号。
猩猩身高185cm,长着一张扑克脸,周身散发的都是硬汉气质——其实,凭心而论,还是有点儿帅的,只是似乎罹患了先天性表情缺失症。作为酒吧老板,他的相貌无疑是一块金字招牌,时常可以见到因为爱慕猩猩的色相而一连好几天流连于猩猩酒吧的女游客,写小纸条的、假装醉酒的、红着脸要电话号码的……各种新的旧的方式方法,都不断地在给猩猩的得瑟和臭屁添砖加瓦。
可是,猩猩至今没有女朋友。
我问过最资深的老茂,猩猩不交女朋友是不是因为性取向有问题。老茂喝了口浸酒,咧着嘴说:“怎么可能,他是用情太深。”话也只是说到这里。在这座城,大家都有过往,除非自己愿意说,否认没有人会去探究。过往,就是过往罢了。
猩猩酒吧和大叔食堂的距离,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每天都有客人在食堂吃完饭,沿着石板路走去酒吧喝酒,或是在酒吧喝完酒,沿着石板路走到食堂来吃饭。猩猩的酒吧里雇有一个调酒师和两个侍应生,更多的时候,猩猩更愿意在大叔食堂里呆着,呆到食堂打烊,再拉着一票客人回猩猩酒吧续摊儿——酒吧打烊要比食堂晚得多。
虽然经营酒吧,但猩猩对饮酒非常节制,我从未见过他喝多,永远是摆作一副无比清醒的样子。他心情好的时候,会调自创的鸡尾酒给我们喝,我最中意的是一款叫做“伯爵眼泪”的,用的基酒是龙舌兰,混加了伯爵红茶和樱桃利口酒,盐口杯装的,杯边装饰一片薄薄的柠檬。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坐在沙发里抽烟,一个一个吐烟圈,听老茂喝多了稀里糊涂地胡侃,打烊前他会亲自锁门并送各种失去意识的客人回客栈。
我也曾有一次在猩猩店里喝到多,半醉半醒间,听到老茂对猩猩说:“爷们儿,老子今天自己回去没什么问题,但小妖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你就举个手,把她送回去吧。”猩猩闷闷地应了一声:“恩,我没指望你能把她送回去。”
猩猩的背很宽,衣领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我伏在他的背上,很懊恼自己在大叔家无法控制食欲而不断增重。我听见自己问他:“你放我下来吧,我太重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又听见他说:“如果现在放你下来,我都不指望你天亮之前能爬得到。”
猩猩总是面无表情地蔑视周遭,总是说不指望这个,不指望那个,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渴望着一个发光的存在,他指望这点儿光点亮他的整个世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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