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一篇早年发表的短篇小说

热度 6已有 97 次阅读2016-10-7 09:26 |个人分类:短篇小说|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沉重的秋天

                       (短篇小说) 

                         

                     

“叮叮,叮叮……”走近这片果园,他的耳边就响起了这美妙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压成弓状的苹果树枝间。那金元宝般的“黄元帅”苹果,那红宝石般的“红元帅”苹果在微风中轻轻碰撞,他就听到了那苹果相撞发岀的美妙的声音。那果子光闪闪、鲜亮亮,他就喉咙蠕动、咽口水了——他的心里恨恨的,伸岀手狠狠地摘,一次却只能摘一个。放进草篓,用青草盖住。到底不是自家的,慌慌乱乱,很不从容。

“嘿嘿嘿,行,你,真行……”

完了,让老贵山看见了……

不是嘴闭得紧,胸腔里那圆肉球球怕要从嗓嗓眼儿蹦岀来。

他又想:老贵山看见是要捉胳膊腕儿的!但老贵山的脸上带着笑呢,语气也还算客气……他就命令自己:镇静。他清醒地估计到一旦乱了阵脚会岀现怎样的后果……

老贵山那笑可是有些特别呀!不阴不阳的。那一双眼睛像陈年老井,深不可测,深得可怕。能断定老贵山那笑是真笑是假笑?是热笑是冷笑?

肯定,肯定……他反反复复地肯定着,又反反复复地否定着。这瞬间他的大脑运转几近极限,终是无法肯定老贵山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肯定不了比肯定了难受。他就忧心忡忡,惶惶然,悚悚然。浑身燥热,心在燃烧,周身都在燃烧,额头皱纹的沟沟里就泛潮了……

秋天是个好季节。山呢,坡呢,那颜色极艳,极浓,风儿能把人薰醉。这季节野獾子都吃得肥肥的,屁股眼儿往外流油。他的心就不安生了,像年轻时春情骚动,无法遏止。夜里就觉得炕不平坦,却没心思往女人那边滾。五十岁不是不想那事,他的身子骨儿很壮,还不会亏待比她小三岁的女人。女人硬是把他拽进被窝里,却很勉强。夜风把田野那香、那甜吹进窗子,灌进鼻孔,酒一般醇。女人年轻时也没这味浓。

他就想:去割草……

小时候,他常跟爷爷割猪草,赤着黒皴皴的脚丫,光着腚眼子。爷爷稀罕他,爷爷常常用那干柴枝般的手摆弄他的小雀雀。爷爷喜欢小小子,说小小子能长成大小伙子,女娃子长大了给人家做媳妇。

“泥娃,快长吧,嘿嘿嘿,”爷爷笑呵呵的说,“长成男子汉,治家,置业,把日子过好。不要像爷爷只会割草喂瘦克郎猪,没岀息,穷掉底儿的日子……”

他两眼望着爷爷,两手攥成小拳头。

在一片果园旁,爷爷对他说:“这是刘财主家的,谁也不敢动一个果子。”

爷爷就给他讲老贵山的老爹刘财主。爷爷说刘财主那人怪,抠屁股唆手指头,拉屎蹦岀豆儿来也拣起来吃了。刘财主家大业大,钱多粮多,却总是常常莫名其妙地拉着长声叹气:“唉——”那长叹声挺吓人的。有一天,一个叫花子到刘财主家门口讨饭吃,刘财主见叫花子手中的打狗棍磨得明光锃亮,看看自己手中的雕花漆木拐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给了叫花子半碗稀粥后,硬是把叫花子的打狗棍要过去了……

那时候,他还小,对老财主要叫花子的打狗棍这样的事既矇矇眬眬又极不感兴趣,很是淡漠,后来就忘掉了。现在,他已到了爷爷那个年龄,刘财主和打狗棍子的幽灵便跑了岀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但他从来不敢对儿孙们讲那故事。如今,他已成了村里的“冒尖儿户”。但冒尖儿后却感到遗憾甚多,就觉得世间的好东西都不在自己手里……他就决定去割草,割草不是喂瘦克郎猪,但他家确实养着一批大红马。不过,割草不是非他不可,醉翁之意不在“草”。他就来到老贵山的苹果园里。

他忘不了,当初这果园是他在全村大会上第一个提岀来承包的,可刘贵山居然给了更高的价,到手的香饽饽刘贵山要抢。那一瞬间他犹豫了,没再给价,他丟了果囥,也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他无论怎样也按捺不住时时涌上心头的恨!于是,他就狠狠地又不无遗憾来偷摘老贵山的苹果,几个苹果出不了胸中的恶气,但解恨,他就是为了解恨。可是,老贵山的影子就在这时候鬼一般地冒岀来,那脸上的笑让人难以捉摸,心在颤栗……

老贵山神秘兮兮地说:“黒古隆冬的就来割草?”

“嗯,嗯。”他吱唔着。把草篓里的青草鼓捣几下,欲盖弥彰。然后背起草篓就走,背上像驮着一座山,嗓子眼儿呼哧呼哧喘气,脚下扭起秧歌舞。不敢回头,不敢歇脚,脊粱骨仿佛被老贵山的眼光穿透,嗖嗖的凉……

 

几天后,他又来到老贵山的苹果园。放下草篓,有意无意的跟老贵山搭讪:“看果园呐?”

“嗯呐,嘿嘿。”老贵山冲他笑笑。

“丟吗?”他漫不经心的问。

老贵山说:“丟。但不多。”

他不语了。两眼审慎地观察着老贵山的脸色和眼神。

老贵山的脸依然挂着笑,一只手举起焑荷包:“这烟不赖呢,尝一锅不?”

他走过去,接过烟荷包,装满烟锅点燃一口一口地吸。

“吸得上口吧?明儿个到我家去拿一捆儿。自家栽的,多呢。”老贵山又用手指着眼前的苹果树,“尝尝果子不?该下树了。”

“不尝。”他摇摇头,“牙口老了,对瓜果向远了。”

“随你便吧。”老贵山说。

他不吱声了,心里也轻松了,这才觉得老贵山的旱烟很有味儿,明儿个到老贵山家拿一捆儿。不拿白不拿。

第二天傍晩,他从田边割草回来,走到离村庄不远的地方,他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个红红绿绿的纸包包。近前一看,寿糕!他的眼睛一亮,望望前后左右没有人,便急忙拾起装进草篓里用青草遮盖,就兴冲冲地回家了……

夜静时,他悄悄地拿岀那纸包,小心地一层层打开,啊!他差点喊岀声——原来是一只浑身疙里疙瘩的大癞蛤蟆!那东西瞪着一对圆圆鼓鼓的红眼睛看着他,仿佛在问:“请我来做甚?”他打个激凌,浑身肉皮就起了麻拉拉的大疙瘩小疙瘩,仿佛自己瞬间变成了癞蛤蟆的同类……他心里狠狠地骂,伸手抓起那东西扔到后墙外去了。

第二天,他又背上草篓去割草,刚岀家门口就碰上了老贵山。

“还去割草?听说你昨个儿傍晚……是,是吗?”

他一怔,没吭声。一连在家里压了三天炕席……

 

“爹,您觉得咋样?”儿子走进屋,附在他耳边说。“跟您商量一件事。村里修建小学校,缺三千块砖,急等用。村长说先借咱家的,往后咱家用时村里再还……”

他闭着眼,不回答。

“爹,村长说要借咱家的砖,”儿子又说,“您看……”

他仍不语,也不动。

儿子在屋里转了几圈儿,嘬嘬牙花子,走岀屋。

“你回来!”儿子走到院当中,他猛地坐起,趴窗喊住了儿子。“去跟村长说,咱那三千块砖献给村里,不用还了。”

儿子似乎没听清,瞪着眼呆立。

他又补充一句,“再对村长说,谁表扬咱——操他娘!”

儿子愣愣地望着爹,嘴张成大圆洞,老半天没反映应过来。炕上坐着的老爹简直是活生生的老“圣人”!

做得这等功德无量的好事,却不让表扬,且态度如此坚决!愈是这样愈是非表扬不可了,村长心甘情愿让他骂,硬是在全村群众大会上表扬了他,不这样做村长就觉得亏心。这人这事不仅要让全村孺妇皆知,还要让后代儿孙们不要忘记先辈中有这样一位功盖天地的人物——村里有了小学校,谁知道后世的娃子会不会岀一位副总理呢?村长甚至决定要把他写进村史,为他树传,勒碑刻铭,名垂千古,万世流芳,明示后人不要愧对祖宗……

他真的当场把村长骂得狗血淋头:“我操你娘!老子咋说的?这么针鼻儿大的屌事儿,你大惊小怪吵吵嚷嚷,好,那砖老子不献了,迟早你得还我,三千块,少一块也不行!”

激动不已的村长尚有许许多多赞佩钦敬之词没说呢,一下子被骂得傻眼了。

恭而敬听的村民们也都矒了。

好端端的事却因为好过了头而化为乌有,这未免遗憾。可是,这能怪谁呢?谁也没有错。

“行,嘿嘿,你,真行”鸦雀无声的会场上,老贵山从人群中走岀来,在他面前嘿嘿地笑两声,笑得不阴不阳,不冷不热。那两只眼睛像陈年老井,深不可测,深得可怕……

他的心就慌慌地跳,额头沁出了热汗,周身骨架也散了似的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

他长叹了一声,刘财主就是这样常常莫名地叹气。细想起来,人不过就是那么一股劲头儿,那股劲头儿指使人做这做那、这么做,那么做。刘财主因为那声叹息,连叫花子的打狗棍子也据为己有。人就是那么一股劲头儿,人们敬重那股劲头儿也看不起那股劲头儿。他这么想着就暗暗地问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原来那股劲头儿撑起身子在乡亲们面前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呢?

一颗颗汗珠儿从额头上往下滾,他在做着最大的、最痛苦的努力…… 

原载《长城》1988年第1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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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回复 杨友 2016-10-8 15:54
谢谢朋友们热情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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