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欠我一段被善待的年华

——有感于高考制度公平化

每年到了高考季，我的话就会变得多起来。

今年适逢妹妹参考，幸而成绩不错，如若不测，我不会懂得如何安慰和启发她。因为我深深知道，高考的成败会极大地影响一个人人生的走向。在顺境里攀登，总比被窘境围困要好得多。虽然它并不足以绝对地左右整个人生。我如今之所以能够坦然接受全然放弃高考结果之后的生活，就是看到了高考以外命运留给了我一些仍然可以实现的途径。

但是偶尔还会惘然：如若当初有幸成为更出色的大学的录取对象，我入学的几率会否增加？我的人生会否因此变得不同？

如果这样一个政策能提前四年出台，如果它能成为我的福祉，我可能不必像今天这样遗憾吧。

奶奶前来探访和帮忙，晚上和我同住一个房间。我俩睡在同一张床上，熄灯闲谈。奶奶无意间提及今年有新政，盲人考生可以延长二分之一的考试时间，而像我这样肢体残疾导致写字速度缓慢的考生，则可以享受延长三分之一时长的特别待遇。

我掩饰着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愿意讨论已经失去意义的事情。然而，这寥寥数语带来的消息，看似轻轻淡淡，却那样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上，留下深深的坑洞，好似心里忽然间缺了一块。我说不出来缺的那块空间里那刻填塞着的，是悲伤和遗憾，是喜悦和庆幸，还是无感的空洞？曾经与我息息相关的事情，此刻变得无比的遥远和模糊，如同那飘渺的歌声，听得到时被轻轻地撩拨心弦，听不到了也无妨吧。

我俩又东拉西扯好一会儿，说说笑笑，聊得似乎很尽兴。然而我心里却始终挂怀着“新政”。不提不意味着忘却。

奶奶很快遁入深沉的睡眠，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听着窗外的雷雨哗然作响，我想起四年前的六月七号，当我流连于陈忠实那温情而伤感的笔触，为之写下一段赏析性的文字时，透明的玻璃窗外的世界，正隆隆作响，明亮的闪电让洁白的卷面骤然亮起，随之而来的是相伴考试始终的如注的大雨……

当时的我并不曾想到，这场雷雨，或许是一次不太吉祥的隐喻，那轰隆的雷声召唤来了我人生的一次晴天霹雳，那倾盆的大雨浇灭了卑微的我那孤注一掷的求学梦想。

记得语文考试结束时，监考老师来到我的桌前试图抽走我身下的答题纸，当时我正在赶写作文的结尾，而一整篇文言文阅读是空白的。我哀求她：老师，先收别人的吧。老师说，你的是最后一份了……虽然对一切早有预料，但面对决定人生命运的空白考卷，我还是禁不住心里一酸，不争气地落泪了。并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渗出了几滴泪水。我只觉即便大哭一场，也无法释放悲哀，何必呢。

面对落泪的我，前座一位素不相识的女生默默地递来一张洁白方正的纸巾，老师收好试卷，在我的肩头轻拍了两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我身处的环境里，人比制度更能理解人。

这是人的良善，也是制度的悲哀。

曾经的我，却何其忠厚地服从于这有明显缺陷的制度。

高考前，老师和家人为我走访过市教育考试院，希望为我争取延长时间，却带回一个坚决的否决。当我开始指责，堪称全中国最为公平的考试的高考，其实并不公平时，父亲很严厉地说，全中国的高考就围着你一个人转！我知道，父亲并非指责，他只是无法排遣那种深深的无奈。当时软弱的我，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奈感在心间肆虐。

恍惚间，我也曾傻乎乎地以为，是因为我“低劣”的生命，配不上高考这神圣殿堂的公正对待。谁让我是个特殊人群呢，能让我进考场，已是包容了。

可笑吧？

中国的老百姓多么忠厚啊。当被制度排除在外时，他们不是去要求制度去更改去完善，去满足他们的诉求，而是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卑微使他们不配享受如此温暖的政策的春风。然而，我们这庞大的自称强盛的国家，又给予了虔诚地信仰着它的人民，怎样的回馈呢？

想起来前几天，多病的外婆整理医药单据时，由衷地感谢政府予以报销部分医药费的“福利”，大大地减轻了她的经济负担，还说幸亏有毛主席，要不是在毛主席开拓的天地下，她的日子不会过得那么“舒服”……她许是被虚高的药价迷惑了吧，竟然忘却了自己微薄的退休工资根本不够支付医药费的自付部分。

一旁的我心情复杂，一言不发。

好了，让我们说回到高考新政。

我忍不住掐指一算，按照新政，120分钟的考试时间将被加长至160分钟。那样的话，足够我填写来不及做的部分；深思作文的立意，润色出一篇中上的文章；足够我平心静气地想到那道百思不得其解的立体几何题，可以用空间向量的通法顺利解出；足够我完成那道极有把握得一个还不错的分数的政治论述题；足够我交出成绩优异的英语试卷……足够我弥补很多很多的遗憾。

足够我上一所更上档次的大学。如果被接纳，也就足够我拥有更好更开阔的人生，或许比我现在的处境好得多。

不要问我遗憾不遗憾，既成事实的事情，遗憾和追悔毫无意义。我还能逼迫自己晚出生四年不成？尽管在得知现在有一种针对我的疾病的先进疗法，对婴儿有奇效，我对母亲开玩笑说，多么希望能回到娘胎，重生一次呀。我知道，和后人比，我是不幸的，然而和那些比我更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比，我又会是幸运的。这是不断前进的社会现实，带给个人的残酷和恩情。没有人会永远额头碰上天花板，也没有人会是永远的倒霉蛋，得得失失本是平常，当学会坦然而已。

告别学校之后，我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些残疾朋友。谈到求学，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说。有的人没进过一天学校， 对学业有很真切的渴望，却被迫接受了不甚美好的现实；有的人障碍程度轻，得以在正常轨道发展，十分珍惜。我在一个与我同病的病友微博群里遇到一个女孩，我知道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有延长考试时间的需要。

她因为答题速度的劣势，错失了被高中录取的机会，她始终不曾放弃努力学习，时至今日已经光荣地从大专毕业。我记得当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磨蹭”的人碰到一起时，彼此都坦然，没有抱怨。

我确信高考政策的人性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福祉而已。千千万万的残疾朋友，都会因制度上小小的让步而获得真正平等的参考机会。想想真为他们高兴，为他们遇上了更好的时代而高兴。

是啊，非常高兴。但我并不认为，享受“福利”的考生应该对之感恩戴德。像我过去，在强大的制度面前，眼眉低垂，以卑微的姿态屈从于它那样，他们不必以卑微的姿态，仰视和感激它为我们做出的一点点理所应当的松动。

我们值得拥有这一切，因为我们平等地拥有生命。

不曾获得此项优待的学长们，他们的生命是被亏欠了，被辜负了。亏欠了一段被温柔相待的青春年华，辜负了一段苍翠蓬勃的青葱岁月。当你们获得了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殊遇，请务必珍之惜之，借着它给予的机会，光荣地绽放自己的生命！

高考公平化走出了很重要的一步，让我看到了决策者的日趋理性，看到了一个国家的人文情怀，作为曾经的当事人，我知道其中有多少不易。但是，也正是一个小小步伐迈得如此艰难，让我懂得，中国在社会公平性方面，在对弱势群体的关切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何况，后高考时期，除了高考制度本身的公平正义，还有录取的问题，是我们这些人真正难以跨越的一道坎。

不妨抛一个问题给决策者：我知道媒体报道了许多残疾人参加考试、获得录取资格的新闻，但是，有没有统计过，其中重度残疾的考生占了多大的比例？如何制定政策，保障他们被录取的权利，让他们平等地沐浴高等教育的甘霖？

请慎重对待一个因身体原因，无法成为高校本科生的人，提出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