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所谓的真相，适合孩子们走上那条道路之后慢慢体悟，毕竟现在的生活是缺少波折和教训的。我们不可能安排好未发生的事情。

你好像对未知的命运充满焦虑。她说，不必这样，人的弹性巨大，对于任何变故都承担得起。如果事情的发生是统统可以计划的，那这个世界未免呆板。人生总有突发事件半路杀出，有点考验是种历练。要相信意志的能量。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课程。这天过去后，她即将动身离开。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教室，山间的空气显得尤为清新，提振着人的精神。孩子们齐声诵读《论语》。声音嘹亮而专注，一如两年来一直延续的方式。初心不改，弥足珍贵。相比两年前初读《诗经》时，节奏和顿挫把握得更好了。表明通过她大量古文的传授，古汉语艰涩的壁垒已在孩子们心中有些瓦解，他们可以顺利地领会简单文本的意思了。而古老的文本所传递的精神也渐渐在孩子们身上有所体现。打闹争执渐少，彼此恭敬谦让。喧哗平息，喜好柔和。似有安宁在心中沉积。这正是她所期望。

就如同清见和素容的改变一样，她看到自己苦心孤诣栽培的孩子们产生变化，心里很欣慰。虽然，孩子们性情里，这些通过教化而得来的结晶，会在将来坎坷的人生里，保留还是毁坏，是否因现实的冰冷和麻木而渐渐失去光芒，恢复到最初的蒙昧和粗粝，都是她无法左右的。

现实残酷，会让人心失去容纳的属性。

想想看，假如有一天，这些孩子中的某一位成为了码头的装卸工。日日汗流浃背，任由飞扬的尘土侵袭肺部，遥望天际日头西落，苍茫夜色中，眼前货物却依旧高高堆砌，他眼中的货物，成了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在用狡黠的坏笑嘲讽着他的无能……这时候他与同时做工的莽汉一语不合，想起儿时教给他的温良谦让，恐怕只会轻蔑地付之一笑，然后拉开阵势，酝酿着一场肢体冲突的吧？

诵读，或其他方式，全部的目的都在于凝聚心魂，接受洗礼。愿此刻的洗礼，能在他们心底生根，福泽终生。她诚心祈祷。手持书卷，望着一张张纯真的脸庞，莫名感动。山间雾气迷蒙，山体和绿色植被的轮廓影影绰绰。人类意志和客观世界的关系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抵抗，持续抗衡，孰胜孰败暧昧不明，只有等到亲自参与了过程，才有所体验。想必这种体验也是五味交织，最终无法归结到一个简洁明确的结论吧。朗朗书声伴随她忧郁的思忖。

吃过简单的红薯米饭，她和庆谦带着一大群孩子在田野里玩耍。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追逐欢笑，仿佛置身乐园。她教孩子们把青绿的草叶和藤蔓编织呈环状，戴在头上或系在腰间。摘下鲜艳的小花，握在手里或别在衬衣的胸口处。庆谦用带来的老式相机，随性地抓拍镜头。一张照片中，郁郁葱葱的田地里，植物茂盛。孩子的肤色黝黑，牙齿雪白，有露出牙龈的小洞，笑容透着直逼内心的纯净。她双手环抱孩子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睛清亮地笑着。

一天如常过去，孩子们高兴地和她言别。她没有告诉孩子们，暑期后回校，她就不在这儿了。孩童天真，何必经受离别？她想。

两个月前，素容母亲来信，她再度离异，孑然一身，将接女儿到一个三线城市共同生活。她以为，也许是因缘际会，是时候解散这个家庭了。她决定将清见送还到祖父身边。她的积蓄用尽，理应重新进入城市自谋生路。

庆谦告诉她，下学期有三个志愿者会来到这里。他也将安心地离开。目前打算创办公司。我知道这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我做好准备承担一切不可预期的遭遇，不再回避。

这天放学以后，两个孩子把她领到山涧边上。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送您一件礼物。素容弹古筝，清见拉小提琴，两人合奏一曲木村弓的《always with me》。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旋律之一。纤细婉转的弦乐经稚嫩的小手奏响，回荡在山间久久不散，回声袅袅。这琴音百折千回，孩子们未必懂得其中深意，只想讨得母亲欢心。她的心在隐隐抽痛，两年的朝夕相伴，她是他们依赖的大树，他们是她精心呵护的花朵，感情的藤蔓在隐秘的地底下茁壮地滋生，紧紧纠缠难舍难分。如果不是分开的时机近在眼前，她不会发觉，原来她那么深刻地爱着他们。感情的日积月累不易察觉，但到了把堆积物连根拔起的时刻，那种疼痛是锥心的。她此刻的心情被乐声渲染，她有一刻怀有天真，希望这乐声不要停止，就让她和孩儿们永远同在。

她牵着两只小手往回走的时候，意外发现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只秋千，微风中，秋千的座椅摇摆出小小的弧度。走吧，妈妈带你们荡秋千！两个孩子轮流坐上座椅。她站在秋千后面，把麻绳往靠近自己的一侧拉，再用力推出去，秋千在空间里摇荡起来，划出弧线。两个孩子是第一次玩这样的玩具，十分惊喜。欢快地笑，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唱起儿时父亲唱的那支童谣：小秋千，飞高高，小宝宝，荡啊摇……孩子们笑着，而她却触景伤情。感觉到眼球湿润，却没有泪水流下。从前，父亲陪她荡秋千，然后消失无踪，而今，她陪着孩子们荡秋千，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宿命，早有安排。原来，从相爱到分开，从至亲到陌路，不过一念、一刻。遗忘和放下，实际上比想象的容易太多。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纠葛。纠葛，皆是幻觉自作多情的演绎。这世间的秩序，依靠漠然和无情才得以建立。

每个人，最终都是背负着各自的命运，在行进，孤立无援。他人自身难保，无力负担你的人生，即使他们有替你分担的心意。所以不要责难他人给的太少。你所获得的，不论多寡，已是恩慈，当感激。亲爱的孩子，我们即将分别，走向各自的人生，今生或无缘再见。我不会刻意去铭记你们，铭记对你们的感情，你们也不需要这样做。

我希望你们铭记的，是一颗由我播下种子的心，小心呵护它，无论遭遇如何严酷的境地，都不丢弃它。虔诚地等待有朝一日，它开出繁花。这样，灵魂的洗礼才最终完成。

但愿我倾力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静候佳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分别的这一天，太阳光柔和地在碧绿生青的植物叶片上跳跃着，他们站在熟悉的山涧旁，听溪水叮咚，看橘红色的小金鱼欢快地游弋，树林里扑哧掠过的鸟儿，令两个孩子惊奇。你们从今天开始要和爷爷、亲生妈妈生活了。她蹲下身，仰视着孩子们的眼睛说。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家长来了，牵起各自孩子的手，孩子没有反抗。和老师说再见。素容的母亲提醒两个孩子。妈妈再见。孩子们异口同声，举起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张开手掌轻轻摇摆。

再见。她微笑，平静地望着他们小小的身躯。

孩子们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至消失。

她转过身，看见天边云朵里泛出明亮的光……

2014-9-18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