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消极耐受，表达自我在世界中的抗争。激烈与叛逆，是她回应她所感触到的空虚的方式。殊不知，当她执着于刺探空虚本身，她才真正走在堕入虚妄的路途中，面临万劫不复的空洞……最终发现，她并不如自己想象得独特和勇敢，只配随波逐流，聊以填充生命。

1

于她而言，生命，是不断重蹈空洞覆辙的乏味过程。她的灵魂，好似被沉重的枷锁羁押，无法释放。她没有办法挣脱无处不在的虚无，对她薄弱肉身的围追堵截。活一天与活数十年的区别，她始终疑惑，无法辨清。

因此，她从未认为，这具延续着她的存在的肉体，需要顾惜，需要以主观努力延长它存活的时间。生命的长度，是无需强求的，甚至理应尽量缩短，减少被外物裹挟摆布的经历，以减少疼痛，自顾自果决地奔赴结局。

她洞明，任何时候断绝自身与外界的关系，都不会有所留恋。或许，她的精神，是可以在宇宙的彼端找到位置的。然而今生，注定遥不可及。

她以喝烈性酒，吸烟，熬夜，为数年不变的习惯，追求肉体的强烈感觉，以此麻痹挣扎的内心。午夜的时候，她独自出门，去往灯红酒绿的酒吧，在刺眼闪烁的彩色光线里，在震耳欲聋的功放声中，每一丝吸入肺部的空气，都是混浊的，混合着各色人等的气味。她有时独自一人在吧台前把整瓶酒灌下肚里，点一支烟，慵懒地吐出烟圈，看着一个个单薄的躯体，在眼前演绎放纵与沉沦。眼前成排的酒瓶逐一变空了，丢弃的烟头在她周身的区域围成一个大圈，她才觉得够了。酒精在食道和胃部灼烧，呛人的烟雾源源不断，遮蔽她的脸庞，刺激鼻腔和呼吸道。她感到诸此种种施加于肉体之上，无比痛快；有时她与陌生男子临时搭伴，允许他们在给她斟酒时顺势触摸她光洁娇嫩的手，允许他们搂着她的细腰，随着摇滚音乐，一同放肆地舞蹈起来。这样的时刻，她只感到灵魂被放逐的畅快。游戏结束，在酒吧分别，各奔东西，不再惦念。

之后，在夜色里穿行，回到独自租住的市中心小型公寓。她的酒量被长期锻炼，很不错，几公升烈酒下肚，依然面不改色，只有些微醺，吹着透凉的夜风，明亮的路灯光在微合的双眼前晃晃悠悠。一路摸索至住处，她已完全清醒了。

多种慢性病陆续找上门来。间歇发作的胃肠疼痛，呕吐不止，不可预期的手脚抽搐，胸闷呼吸不畅……好像成群结队的猛兽，在她的身体里，横行霸道，粗暴地践踏、撕咬、吞噬。疼痛席卷全身。身体不适以后，她拒绝药物和医疗手段介入，帮助缓解和康复。

2

她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在确认自身的存在感。她的宣泄，是在耗损和折磨她的肉体，因为这是她唯一有绝对权力处置的东西。其他一切的获得，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交易。她不是进取的人，没有将外物改变征服，以适应自我需要的野心。尽量避免与外界种种交涉。顺应天物。每一次发作，她都躲在阴暗角落，蜷缩作一团，默默忍受着。

疼痛扭绞肉体的时候，她听到：你不可以被打败！她不明白为何，内心会发出此等呼唤，为何不能平静顺受外界施予肉体的感觉。她对此有些疑惑，不能理解自己。如果身旁有人，她就把脸埋在手掌里，避免旁人看到她脸部肌肉扭曲而成的表情。疼痛如同海潮汹涌爆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延不绝。

经受并且扛住疼痛，对精力的消耗极其巨大。故她常常在疼痛的间隙，昏沉睡去，又在下一袭疼痛来临之时惊醒过来。她的意志力，令她自己十分惊讶。她没有想到，如此频繁的交锋之后，她依然完好。至少在外表看来，的确是这样的。每一次战胜，她并不认为值得庆幸。视之为必然要走过的路途，不可躲避。同时也很是平常。

种种症状日益加重，错乱了她的生活秩序。她已无法坐班，最终告别了服役五年薪酬颇丰的白领职位。

虽然她内心对外界始终冷眼看待，不会真正投入进去。自我的贫乏，是她唯一愿意花心思探究的内容。但她还是需要以正常方式进行生活的一个人。

工作中妥善处理领导交予的问题，与同事随和地相处。人缘不错，但不会努力维护人际关系，只任其自由发展。比如向领导讨好，陪同事K歌逛街的事，她从来不做。她本身从不对这类事情感兴趣，更不会为了所谓的社交需要勉强为之。

业余，当同龄女生在商场里对着一套时尚的服饰两眼发直的时候，她站在窗前，看树叶在风中纷纷而落，思考人世无常。这是她最为沉浸的时刻。就好像把她的整颗心都浸在海水里，清凉通透，与她的心境，完美契合。唯有这时，她才有活成自己的样子的自由。这段时间，她绝不容许轻易牺牲掉。

3

所以一切关系都是淡然。给人感觉，她没有棱角，像水一样柔和地流转。与谁都可以融合，却不屑于与人亲密。人们视之为孤傲，而事实上，她是对人世感情没有信心，不敢贸然交付自己，也不轻易向人索取。看上去，她性格相当独立，丝毫不会沦陷于情感泥沼之中，纠缠不清，清净而洒落。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与人的关系有极高的期望，因为知道现实人世不可能是幻想中的乌托邦，给不起她需索的丰饶的精神资源，干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喧嚣中嬉戏着的人们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离开公司的那一天，只有两个平日受她照顾颇多的同事，送她到大厦底楼门口。她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栋收藏了她学生时代结束之后最初的五年的大厦，她不记得在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件，不记得有什么人令她难以忘怀。这里，不过是她为求生存而逗留的一个地点，无所谓眷恋，也无所谓反感，只在她心里作为一个孤立的客观存在。因而随时可以离开。至于离开后该去往何处，她很茫然。但她相信，命运此时作出此番安排，是为她准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等待她去走过。她或许可以摆脱朝九晚五，摆脱人际网络十分微妙的牵涉，体验另一段历程。她义无返顾地转头离去了，心中毫无波澜和纠葛。

从此，一个人，简简单单，独自生活。她想。

身体越来越虚弱，疼痛随时可能发作。她确实不再适合在一群人中间穿梭劳碌，把饱受折磨的自己狼狈地暴露于大庭广众，她必须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与其说是命运的安排，不如说，是命运容忍她作出的选择，命运的转折暗合了她的心意。这大概是上天对她的一点点眷顾吧。

在外人看来，白领的生活品级是高端的，物质是富足的，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奢靡，她触手可及，只要她想。她所处的职业圈子里，每个人都削尖脑袋意欲往上攀爬，争名夺位，最终都是殊途同归，为一个利字情愿肝脑涂地。这其中大多数人，都无暇顾及自身精神的缺陷。如果他们的筋疲力尽，能换得可观的财富，生命就是值得。

可她偏偏不是活得浅显的人，只追求外在的华丽。

财富除了保证她活下去，实在没有其他的作用。如果金钱能够填补她内心的空乏，能够给予她存活于世的意义，给予她的精神以稳实的支撑，让她有持续不断的力量去信任世间一切，不如她看到的那般，脆弱、易变和无情……

4

她对自我缺损的敏锐感触，她认清现实的冷漠苍凉，都使她不可能在人际关系里，如鱼得水，欢快嬉闹。对工作中遇到的人们，她只是出于责任心和义务，在履行合作。

她深知，她不可能在工作中寻得相同秉性的人，得到心灵的归宿。即使有，他们也会是彼此孤立的封闭的个体。想起来是一种安慰，却终究无法相伴而行。或许，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的归宿。她是永远漂泊的人。像一叶扁舟，在广阔水域漂走，不知道港湾在哪里。

工作五年。平日对物质要求不高的她，已经小有积蓄。当初与她一起来公司的人里，已有一些在这个城市购置了一套住房。暂时未出手的，也已将购房提上议事日程，安家落户是早晚的事。只有她，从不认为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

区区一具躯壳，在哪里不能停留？又在哪里可以停留？即使我付出巨大代价，把一处空间据为己有，我的灵魂就可以安顿下来吗？我不相信，不相信这世上，有代表归属的家。说自己随遇而安，其实是无处可安的一种戏谑。孤独，是客观的顽固的处境。绝非我的意志可以改变。所以，我不需要一间房子，给我安顿的假象。我宁可无所依傍的飘忽感无处不在。我直面它，即便它不温暖，不能给我安稳的幻觉，但它的真实，是我愿意亲身探测的。真实背后无法言说的锐利锋芒，让我感到，空乏是无边的黑洞，是无底的漩涡，人的精神，被摧毁吞没。不可挽回。

她猜测自身的结局是这样——像一朵花似的，开放，是为了等到最终枯萎，以虚无为归宿……漫漫人生长路，空洞如不会退却的潮水，一次次席卷她薄弱的灵魂。她对之厌倦，并失去耐性。为了避免拖沓，为了不在空乏薄情的人世中过久地逗留，也许会按下快进键，瞬息直达终点！

但我仍要真实，我甚至渴望迎接它的锐利锋芒刺入我薄弱的肉体，直击灵魂。那一刻，我被击倒，在地面上，血肉模糊，嘴角流露欣慰的笑意……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我必不顾一切纵身跃入，沉浸自醉，无比享受。

5

我不要幻觉，幻觉不可能给我安慰。

颓废的沉沦，难道最终只能归于虚无的圆满吗？

离职之后的她，曾去城郊游荡一个下午——在摩肩接踵的街道上一直一直走，听车辆喇叭刺耳的轰鸣此起彼伏。透过久散不尽的汽车尾气，看着行色匆匆神色漠然的行人，猜测他们背后生活施予的压抑和阴霾；走累了，在街边小吃摊坐下，要一碗便宜的小食，听顾客扯着嗓子为几块钱差价与老板争执不休，顾客们一分钟解决一顿饭，随即迫不及待驱车离去，风尘仆仆，投身奔波；一帮小混混在路边群殴起来，打斗之间撞翻店内桌椅，老板破口大骂，毫无顾忌……她想，人，究竟为什么而活呢？是什么支撑着人们，在空洞和冷酷之中继续延续生命？

她决定来到这里生活。便把曾经的市区公寓置换为一间简陋的城郊小屋。

她没有工作，靠先前积蓄生活。整个人是放空的，没有支点。这对她这样一个内心敏感的人是危险的。因为她有更多百无聊赖的时间，可以被用来顾影自怜、想入非非。她只做着两件事：忍受疼痛和顾念没有归属的自我。尤其疼痛的时候，她更加看到自我的可悲。

每当此时，内心的那个声音再次浮现，响亮清晰，向她呼喊；你不可以被打败！她怀疑这个声音是否来自自己，因为她从不认为需要有这样的好胜心，去争取，去反抗，她心里看重的，只有承受，只有对激烈伤害的承受啊。她以此获得快感和通畅。

她还是不接受医治，不理会身体发出的危险信号，听任剧痛攻击身体。发作的时候，她或者像以往一样，蜷缩在阴暗角落，或者扑倒在床上，挣扎翻滚，双手紧紧攥着被单。痛感过去，被单往往被撕扯出一个个大洞。她现在独自一人，不需顾及自己的形象，也不怕干扰他人或者叫人担忧。当疼痛猛烈来袭的时候，她不再需要克制和掩盖疼痛的表现，从前的低微呻吟，被如今一重一重狼嚎一般的咆哮替代，肆无忌惮。将剧烈的熬煎，毫无保留地宣泄。

这一切改变，来源于她日渐加重的病情，也与她更加孤苦的境遇不无关联。

尽管健康每况愈下，她吸烟，酗酒，熬夜，比先前更甚。因居所偏僻，她不再光顾酒吧，而是网购整箱整盒的烟酒，贮存在家里。时间的过剩和自我的完全封闭，使她渐渐对烟酒失去节制。酒精、烟雾、疲惫日以继夜的夹攻，也许遮盖了她千疮百孔的心灵，发出的疼痛的嘶叫……也许给了她逃遁的精神一个寄居的场所。“人生，是为忍受痛感，肉身能耐住多久，我就在这里停留多久。”她说着，神情泰然。

6

这样无所事事的颓废，持续了近两个月。她像一个失去轴心的陀螺，不能运转，只是停滞着。停滞之中，空无一物。或者说，只有空洞。她无法感知生命的接续，究竟有何价值。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灵魂幻化为一粒尘埃，在无边的天际间漂浮、漫游，没有终点。

从前，她只是这样幻想，伤感一下。那时，所谓的自怜，实质上并没有承载太深刻的痛苦。它不过是安逸生活里百无聊赖的多愁善感，不过是包装高级的精神消遣，不过是自我沉醉的一场看似绚烂实则即刻轻散的戏剧。她以孤僻的习性作为显露锋芒的标签。致病后坚决不愿治疗，让激烈的生活方式继续加剧对病体的刺激，对待人际的无为……多少有着在平静生活里，自求孤立，自造波澜的意味吧。。

不不，她绝非矫揉造作之人啊。她的绝望，源于真实的感触。她不是无病呻吟，她真真切切感到被外界锋芒所伤。那锋芒，是凄冷而孤绝的。但现在，当真正的虚无，将她包围的时候，她也敏锐感到受伤。她感到灵魂被沉重一击，她被击倒，在地面上，血肉模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在她所幻想的境遇来临之时，露出欣慰的笑意，更不能够纵身跃入，享受一番。她看到，恐惧像一个隐匿身后的面目狰狞的敌人，半路杀出，猝不及防。她霎时间忘却了一切哀怨，只有深深的恐惧，在心头弥漫。她恐惧自己被空洞，只用一次鼻息就吞没。她恐惧，追随空洞一直走下去，结局无疑是——死路一条。

她突然如同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境，直到现在才惊醒过来。颓废的思维，几乎令我信以为真。我以为我会颓废地度过一世，无争无求，只以孤注一掷的欲望投射在薄弱肉体之上，将它**至极，直至终结。我以为，我会像一朵花似的，开放，是为了等到最终枯萎，以虚无为归宿……漫漫人生长路，空洞如不会退却的潮水，一次次席卷我薄弱的灵魂。我对之厌倦，并失去耐性。为了避免拖沓，为了不在空乏薄情的人世中过久地逗留，我也许会按下快进键，瞬息直达终点！

7

不不，这太可怕啦！

不能继续在颓废中沉沦，如果生命的终局，是归于虚无，那么……

不不！

如果是从前，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会过瘾，会痛快。但是，当我知道我一旦沿袭了这番思维，它极有可能在现实中兑现。而这现实，是一条绝路的时候，我是必定不会去走这条路的。

我知道，孤独中的绝望是真实的，现实中的恐惧也是真实的。那么，

绝望，而不决裂。这才是我对人世，真实的心态。

她终于明白，那个提醒她不能被打败的声音，才是真正的自己。

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吹弹可破。归根到底都是孤独的。之所以一直没有从心所愿做出抉择，给自己一个明确答案，是因为时间在混沌之中延续，从无停息。她在被时间推搡着向前，没有机会快速到达尽头，违背时间行进的规律。她终究是怯弱的人，畏惧危险，不可能彻彻底底迫使自己从中逃离。不可能与现世决裂，在人世遁形，了结生命，终结一切。

她从城郊小屋搬离。去往医院，听从医生，戒除陋习。病情稳定后，奔波于城市各处，投递简历……

她认清自己，不会主动结束与这个世界的缘分。

剩余几十载的光阴里面，即使不可能爱上曾令我深恶痛绝的人世，也无需与之消极对抗了。胜负已很明显。何必自伤？顺应它给出的安排，不轻易忤逆。

我只是一粒尘埃而已，只需顺风而行。

这样容易许多，何必标新立异，非要执迷于一个锋芒毕露的自己？

我的实质，是平平凡凡的。被孤独，挟持，被怯懦，俘虏，最终向它们缴械。踏上平静无波的路途，只为成全，生命本身。

即使做不到向人世谄媚，也该学会包容它。它的无情，它的决绝，它的空洞……每当看到它的阴面，只是淡然一笑……

她平息了抗争，平息了内耗。

她安然生活，真正开始接纳。等待时间自动走向结果，水落石出。

2014-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