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深夜。她在电脑前修饰单反相机拍下的瞬间。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殇》。她喜欢乐段里那个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每一次循环，都是在期待那个声音。

窗外的夜幕上，没有星星点缀其上，月色却是清朗如常。凛冽的风透过窗缝穿进来，让窗边的她保持着清醒，毫无倦意。月光把小径对面一棵高大繁茂的树的树冠的影子，投射在贴着透明花纹的窗上。那团阴影的轮廓，枝叶在大幅地摇曳着。她想起小时候，痴迷的皮影，那时，小小的她永远惊叹于那些影子，为何能够移动得如此惟妙惟肖。

没有星星的夜，是没有灵性的，好在月色安宁通透。

倘若此刻独自身处密林深处，必定早已迷失方向。她想。

她经常幻想自己孤立无援。

独自在野外森林开辟出一条道路，没有目的地，犹如兜走迷宫，不抱有快速走出去的希望。只让肉身沉浸于外界给予的各种刺激，任其被围困、被摧残。她听见狂风次第摩挲厚厚的无穷无尽的树木的叶片，像咆哮像吞噬。她听见狰狞的野兽在林间奔走，嘶号声此起彼伏，充斥着动物本能的欲望，响亮而清晰。每一次听见，都是一次新的猝不及防。虽然，她知道，已经和这个世界相处了20年，理应接受和顺应外界想要加之于她的东西，甚至不无麻木和冷漠。但她永远无法做到。她对每一个信号，作出的反应都是同样敏捷，同样不假思索，不论这信号反复发出多少次。就如同她每次从电视上看到皮影，都像个孩子一般，情不自禁欢呼起来。

风声和野兽声，使她恐惧。她在走道上蹲下身来，双手环抱着弯曲的腿。可是，她依然恐惧着。她找到一棵粗壮的树，背靠着它席地而坐。腾出双手来捂住双耳，尝试让可怕的、不断如波浪般散播开来的自然之声与自己隔绝，并猛烈地摇晃脑袋，任由乌黑长发随着头颅，在风中凌乱飘逸，遮住半张脸。她以这种方式，将恐惧释放出来。

她选择的，不是设法尽快逃离，而是留下来，让恐惧在她的身体里肆虐，以茁壮的意志力与之搏斗。她无法对这场力量悬殊的战役稳操胜券，理智已经告诉她，她必定会节节败退，毫无悬念。可她宁可要一个遍体鳞伤却从中亲尝痛苦滋味的自己，也不要一个完好无损却怯弱得无法忍受残酷的自己。为达目的，她会不顾一切地冒险，甚至无视生命可能遭遇的终局。

这就是她。

她说过，如果能够屡屡以肉身试探我所存活的这个世界的残忍和空洞，那么，我的生命将整个地燃烧起来，像一团明亮的火焰，在将其包围的无边黑暗里，燃烧，任何时候离开这里，我都会安心。

她想着。这样的想象，让她无比释然和舒适。

她对着照片端详揣摩。

一套组图。照片中美丽的少女模特，站在夕阳的光影里面，摆出由她要求的各种造型。身后是渐渐隐没的夕阳轮廓，把半边天渲染出金属般熠熠的光泽。明亮有神的眼眸里，有跃动的好奇心，有青春萌动的情怀，有美好梦想的憧憬。乌黑的长发与她的如出一辙，在风中飞扬。 嘴角的微笑，自然而青涩，无忧无虑的轻盈。

她看得入神，惊讶于少女的轻快。

好想好想如同她一样地活。这个念头在她心中像一道光束划过，却稍纵即逝。

她试图把照片修饰成自己期望中的样子。

她调整光影的明暗度，让灰黑占据了背景的主调，只露出一点点光芒，在少女的脸庞上映射出阴影。她修整少女微笑的嘴型，使之显出淡淡的阴郁。

可是，对于这双诉说着无限的青春活力的眼睛，她束手无策。技术能解决的，只有形状比例，却无法更改其中流露的内涵，尤其是当旺盛丰满的涵义，不可阻挡地流泻而出的时候。

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微微的遗憾。

这个娇好的少女的容颜和姿态，与她身后暗淡的光线格格不入。她是追逐朝阳的向日葵，热烈而蓬勃，浑身散发向上的气息。完全不能表达她的预设——通过照片中的女孩，来展现她。

她被这样热烈的气息吸引过一瞬。不太明白，为何照片中的少女，可以活得如此热烈和轻松。虽然，这个年纪本该如此。

可是，她肯定做不到。

她迷惑着。

打开网络链接。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新闻资讯从来不占据她的心。她只是匆匆瞥过新闻标题，不是因为她需要它们，只是希望在无时不刻不  消费着新闻的人群中，不致语塞，显得孤僻。虽然，她内心里认定，各色讯息、媒体舆论，是与她毫无关系的内容，因为无补于她实质的贫乏。

她登录社交工具。

头像闪动。是一个陌生的18岁男孩：你好。

你好。

嗯

你有什么爱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打游戏。

或许是觉得太不务正业，于是补上：还有打篮球。

她想，这是一个思维简单、投入生活的青年人。她似乎看到他被电子游戏紧张的厮杀和轰鸣的音效吸引得目不转睛的神态，而忘却了现实的寂寥和空虚；看到他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地与队友一起投射一道又一道完美至极的弧线，让荷尔蒙肆意地散发出来，用运动的身姿响亮发出青春的宣言……

他的内心没有太多曲折和隐秘，没有太多沉重的情绪。他是完全开放的，他的眼睛停留于外界的精彩纷呈，已使他足够饱满而富于能量，不需要再关注内心可能缺乏的或者无从解决的东西。或许，他的心整个通透明亮，健康活跃，充满生机，它事实上不缺乏任何东西。她想着这些，对他生出敬羡之情。

我的生命，是一场困境，但不意味着他的也是一样。他可以心满意足地活着，活得直接，活得洒脱，与这个世界热烈地相爱。她想。

她问关于爱好的问题，其实有着小小的期望。

她希望他回答：弹琴，摄影，读书写字，旅行，而且每每为淡淡的感伤所浸染。类似的答案。

如果他说，我会在寂静的夜，听着哀伤的曲调，一遍一遍反刍渡边和直子孤绝的带着欲望的爱情。那么，他们的对话，就可以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可这只是她的想象。

他频频追问她的年龄。

她回答，其实我还很年轻，但常常在感慨韶光易逝岁月如梭，我觉得我会很快老去。她知道，他只是在索要一个数字，而她这样明显会被斥为“文艺狗”，让他失去兴趣。她依旧一意孤行，说出她真实的感受。

回复是意料之中的轻蔑：切！

他继续向一个陌生女孩索要照片、视频等等，均遭拒。

他是简单实际的男孩，无暇理会风花雪月多愁善感。此时此刻，他邂逅一个女孩，只有她的年龄容貌，才是他所关心的。

茫茫网络世界。棋逢对手高山流水的机会是何其渺茫。她无法轻易获得一个能够照亮她内在灵魂的人。这并不奇怪，世界上终究是顺应的人多叛逆的人少，与现实和解的人多，叩问现实真相的人少。快乐，属于大多数活得轻省而浅显的人。

男孩发来信息：改日聊，拜。

她觉得，这里面礼貌的成分居多。

因为她与他，是不同属性的人。无法产生交集。

随着与这个陌生男孩聊天渐渐深入，到了结束的时候，她已然能够理解那个少女模特。

她眼眸中丰富明亮的神采，她笑容中难掩的甜美，都源自她晶莹剔透的心。在她的心里，只留下了美好的剪影，而不会为晦暗的阴霾腾出空间。她就如同飞舞的彩蝶一样，在美丽的花朵之间流连徜徉，吮吸它们甜腻的蜜。

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她美丽的年纪相遇。

而那个简单实际的男孩，或许和她有着某种相通之处——他们都是存在于生活表面的人，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永不散场的繁华，足以叫他们沉浸下去，快乐地沉浸下去，玩得欢畅。即便不能永恒，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是这样的。

她暗暗为他们高兴。她觉得他们俩都比她幸运许多。

她明白，无需改变他人，无需将别人复制为另一个自己。她没有这个权利。只要让所有人按他们的属性过活，就是最好的安排。就像她不会强求那个男孩给出与她的言语相对等的回应。

于是，她撤消了对那组照片做出的所有修改，并把它们还给了照片中的人。

她不需要与她无关的，不通心意的东西。

同样的道理，她无需改变，也改变不了自己。在这个夜晚，她的确明白过来了许多，更加包容大千世界的差异，但是，她还是她，那个绝望中恐惧着，却依旧执着于揭开世界冰冷面目的她。

她看到，此刻的天幕上，缀着一颗明亮的星星，一眨一眨的。

她想着她到底是什么呢，她把自己比喻作悬崖峭壁上一朵昂着脖子倔强开放的花。而在几千米之下的平原上，有着大片的绿草，草稳稳地扎根于平原，从不企望到达花的高度。花既不轻视欢快的草，也始终恪守与花之间的距离。花常常俯瞰轻盈的草叶在风中尽情地摇摆，与风姑娘亲密无间地舞动身躯，淋漓尽致地享受欢乐。花看着看着，微微笑了，但它知道，自己从不向往，它有它的芬芳。即便这芬芳，不浓不烈，隐隐约约，飘开不远便已散尽，无法把好奇的看客吸引着攀爬陡绝的路途，来欣赏它凄凛的美丽。它只是为自己在散发芬芳，以此确认自我生命的延续，而不是取悦外人。崖上的花和原上的草，彼此独立而完整地活下去，没有任何一方去打破这隔离的平衡。

花就这样开放着，不轻易凋萎，草就这样滋长着，蓬勃有力着……

花的孤独蔓延着，像那颗唯一的星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