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会

陆府中庭

陆游：（唱）：山河破碎心如扯，壮志未酬意难平。盼归家中又怕归家中，故园路难行。偏偏睹物最思情，合书罢剑，梅树庭中，几番怅然叹，几番忆娇容。

王夫人（唱）：夫婿归来无功名，颜色憔悴愁光景。有心良言来相劝，却怕更添愁一层。不如趁这三月天，沈园春好去踏青。一则暂避婆母责，二则游赏怡性情。或可稍减烦闷，甚至于重拾旧日的豪气威风。

王夫人（白）：夫君，你看这草长莺飞，雪化冰融，最是一年好光景，妾身忽想起沈园，那里面百花定是姹紫嫣红，亭台楼榭，也定是俊俏不与冬日同，夫君终日在家想也无趣，不如去沈园游赏一番，也不辜负这大好春光啊！

陆游（白）：多谢夫人美意！明日与夫人同去如何？

王夫人（微笑，款款施礼）：夫君盛情，妾身原本不当辞却。只是婆母多心，你我同游共赏，恐是不悦，又生出许多话。何况这几日婆母春寒染恙，我当侍奉堂前，方是人媳的本分呐！夫君带一二小厮，自去便是。

陆游（长叹息）：夫人，陆家妇难为，真真委屈你了，亏得你贤良！

沈园

陆游（唱）：清晨辞母赴沈园，如痴如醉如梦幻。一别三载老庭院，多少回忆是从前。看桥桥卧波，连两岸，人不见；望花花吐艳，香依旧，笑不闻；登楼楼耸天，阶不减，丝履减；听鸿叫青天，音寂寥，失相伴。一步步，似魂离身边；一点点，寻魄芳草间，终不见，我那婉妹眉与眼；心似剜，生生离别有情眷。这方春光鲜，心头唯有黯。七尺男儿，竟不能守住美满？意气消无边，诸事皆灰淡。盼只盼，婉妹能得好姻缘。（拭泪）

唐婉（唱）：春来三月三，天地着新颜。夫婿疼惜多愁女，强挽蕙仙来沈园。桃花插上玳瑁簪，红粉施上瘦容颜。脱去青袄换単衫，但觉衣袖宽。不忍逆君意，妆华淡淡，笑语点点。盼到沈园，怕到沈园，今日到沈园。蝶戏花间，莺飞枝头，还似从前。小径幽独，众人踏行，几多纷纷乱。闻人笑语我亦笑，一点飘渺，谁人知，情伤镜花水月缘。

陆唐两人相逢

陆游（唱）：骋目多怅然，无赖欲回还。猛然间瞧见柳下女，一霎那天也住地也住光也住尘也住人也住思也住，揉揉双目又睁圆，胸腹内波涌潮荡浩浩万千言，只哽咽在喉间。那不是我婉妹倩影，那不是棒打的鸳鸯另一半。踉跄跄，我移步向前；痴茫茫，任是心潮百滚翻。

赵士程（唱）：游园风景有千般，葳蕤万物丰姿展。借的东风送明媚，唯愿佳人展愁眉。迎面一人来眼前，神色分明不一般。哎呀呀！那不是他乡作客的务观兄，不知道何时回的家园，今日沈园偶相见，莫管他故事千万，我先施礼理当然。

赵士程（唱）：（紧走两步，深深作揖）务观兄，多日未见，谁曾想邂逅沈园，真是天公作美啊，幸会幸会！

陆游（唱）：眼里心中只瞅着婉妹，一位公子之言惊醒猛然间。定睛一看，这人我也相识，昔日的学林旧友，亦是婉妹的新夫婿郎官。原来是他夫妻同游园，瞬间心如针扎，雪水浇灌。我且忍了相思夙愿，弄人姻缘，急忙忙还礼相见。

陆游（白）：贤弟，别来可无恙？

赵士程：托福托福。

（赵陆两人寒暄）

唐婉（唱）：我正看水底金鲤畅游欢，我正见碧荷卧波似铜钱，我正瞧宫墙绿柳似旧垂，我正观花下残红雨如飞。忽闻得夫婿与人言，抬头看。一时间不知道地，不知道天，不知道光阴如何流与转，不知道今夕是何年，魂出了窍，魄离了身，泪海血泊一幕幕脑海里演，生离死别惨昏昏口不能言。冤家路偏窄，难料今日见。我若悲啼惹人笑，我不悲啼情难堪，紧咬住朱唇，迷蒙了双眼，挥一挥绣帕施礼相见。

赵士程（看了唐婉一眼）（唱）：莫叹息还是长叹，尴尬人尴尬相见。想当年学林同窗，书剑神气是务观。早闻他与唐婉是表亲，也曾在元宵节灯光下把美人相见。一个书生意气，豪情冲天；一个月中婵娟，温语软言。天作佳偶神仙也羡，谁知道家事坎坷姻缘线儿断。唏嘘几番，煞是可怜！我虽美人在怀，终日里他也是勉强笑颜。星月同辉银河隔，知他心事我见犹怜。都道是心病终须心药医，今日相逢想必是天遣缘到，我不如做一回好郎中，用心药，医心病，让他俩把理说透，话说穿，泪流完，，解开这五载三年的情疙瘩，还我一个明艳艳、笑津津、坦荡荡的小惠仙。

赵士程：（白）注意打定，我拱手再向前。

（白）务观兄，你们兄妹多年未见，今日相逢，想必有许多家常话儿讲，我正好带了自酿的黄縢酒，还有果肴几盘，兄若不嫌粗陋，不如和惠仙去风华亭中兄妹细细长谈。

（赵士程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看唐婉，转身又微笑着向陆游点了点头。遂命人摆酒风华亭。待两人坐定，自己拱手告别）

陆游（起身目送赵士程远去，坐定）：难得世程这番心意！

唐婉（注视陆游）：更难得他这番胸襟！

两人感叹几声，同时说：你……

陆游：（缓缓起身）(唱)湛湛青天云飘荡，风华亭中泪汪洋。朝思暮想梦中人，今日对面意惝恍。青梅竹马两无猜，鸳鸯同宿红绡帐。恩爱自是比山重，情谊需用万觞量。几回踏雪去寻梅，衣袂飘飘舞月光。几曾挑灯读诗书，夜深胭脂送茶香。如胶似漆母生怨，恨我不似垂髫时。常疑嬉戏丧壮志，迁怒婉妹不容辩。迷信荒唐占卜言，命中相克主意坚。言语愤恨多苛责，婉妹，婉妹，你的万般委屈愚兄知一斑！高堂母不顾得，骨肉情分义绝断，誓逐婉妹不复返。我苦苦哀求、苦苦哀求，怎奈母亲大人心意坚。咽下泪、掩上门 ，听闻得婉妹声呜咽，朱门一闭，是何等凄凄惨惨。不忍去想，婉妹可知心心相连，你那方鲛绡透，我这边泪不干，非是我无情无义，母亲的逼迫我难为再三！

唐婉：（泪眼盈盈）（唱）表兄你休要这样言，瑶琴只为知音弹。婆母闺阁之时就与娘亲存芥蒂，，虽是你我结连理，老恩怨已是多少年。我在娘家无教训，管家治事多疏乱。婆母见此长蹙眉，多多教责在堂前。我心惭愧力不任，婆母抱怨也自然。婚姻三年无子嗣，日日君前空承欢。良方好药都求尽，跪破双膝在佛前。唐婉进退无颜面，公婆怀恨理宜然。唯有一事感冤屈，婆婆骂我扫帚星，误你前程弄狐媚。惠仙虽不是侯门女，自幼诗书也读百篇。言轻言重我都能把肚量儿放宽，狐媚罪名委实不浅，我万般委屈不知如何辩？菊枕抱香鸾鸣凤，你我身形影相伴。难道夫妻恩爱也有错，抬头可见双飞燕。说你恋我弃书剑，夜伴读书三更天，谁不知墨香常把红袖染。君有壮志妾不愚，国家兴亡士有责，荆钗恨不得也学那花木兰，又如何阻拦表兄把功业建？论七出，无子休我我无怨，说我误君前程，这冤屈委实不浅！

陆游：（大恸）（唱）婉妹字字含血泪，愚兄无能你蒙冤。母亲强横人人惧，你性情耿直多良善。府中人多口又杂，难免小人多离间。母亲糊涂听谗言，命中相克也信然。无子不是婉妹错，老天专拣好人欺。若真无子也有法，我有兄长侄二三，抱养一个当亲生，一家子骨肉也团圆。再若不然可纳妾，虽是委屈婉妹，但夫妻亦可免离分。我将这千般计策将母亲好言相劝，跪求他老人家莫把我们夫妻拆散，母亲千不肯，万不应，执意棒打鸳鸯鸟，九天上凤钗画出银河线。说你狐媚我七窍生烟，要不是婉妹你温言细语多励勉，我怎能三更灯火五更剑，若不是你识大体，读书常有高见，切磋间我豁然开朗、志向高远。一唱一和，吟哦俯仰之间，策马奔腾，宇宙可往心中填。婉妹你如同那寒梅香韵悠远，如同那东风来山野绿遍，如同那细雨下松青柏翠，如同那雪夜里雕花蜡炬燃，我心脾沁香，我草木焕荣，我枝叶遒劲，我心魂亮暖。这般好家眷，如何是狐媚，定是那妖道贪财胡言，也怪我母亲耳根子软！婉妹你且把心放宽，朗朗乾坤，你的清白，愚兄心中有数哇！

唐婉：（涕泗交流）（唱）听君一席话，竟不知表兄为我心思用穿。心疙瘩稍稍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来婆母真心想把你我离散。当年我被谴回家，中途君骑白马将我截拦。说堂堂七尺男儿不能任人摆布，无力回天。我感表兄一片赤诚，听吩咐住进西府别院，对娘家只字不提变故万千，对陆府也过海瞒天。小夫妻朝看云蒸霞蔚，暮看夕阳半山。也无奴仆家院，表兄你挑水，我为你亲洗衣衫，红酥手褪下碧玉环，紫绡衫弄湿芙蓉面，做汤羹咸咸淡淡，表兄笑一声，叹一声，一顿饭儿吃到月儿望窗前。少是少梅菊竹兰，多处多小野花不逊那富贵颜。缺是缺八宝玲珑丝绸缎，有是有出入由我开心颜。王宝钏十八年寒窑避风雨，白娘子十八年雷锋塔下意志坚。皆因有情不能断，相思在心间。我每日里还能与郎君见，吃些苦，受些累，闻不得恶言恶语便已是福气滔天。

陆游（唱）：婉妹不提我心还好，一提此事我心如麻乱。委屈婉妹别院居住避婆母，本想着有朝一日母亲大人心回还。我常不归家母生疑，又拒婚配母怒甚，一日里暗派小厮随我后，知道了我把婉妹你藏西园，藕断丝未断。母盛怒，动家法打得我皮开肉绽，又乘轿去西园把婉妹羞辱一番，假托是我亲笔书今生永不相见，一刀两断。我卧床不起，门上铜锁，呼天天不应，一时间思度黄泉。

唐婉（唱）：那日见婆母，我已料中有这一天，寻常心把相思心剪断，见绝情书我肝肠欲断，以假乱真我瞧得出，肝肠欲断是知今生君我再无缘。拜别婆母，我转身回我唐氏门，众人眼光与私语我耳不闻，眼不见。每日里，青灯古卷素衣赏，小楼日影光阴转。恨不是恨，怨不是怨，噩梦一场空衔冤。听闻得表兄新得贵子，方知道你娶妻已一年。娘亲咽不下这口气，将我再嫁同郡赵士程，原本我们这些人也都相识。只不过玉镜已碎不能圆，心儿已伤不能补，想我这半世浮尘，落下多少笑柄口舌间，赵官人是彬彬君子，他纵无一言将我多嫌，我心里也是转不过来的弯，少不得忆往事，悲秋伤春，以泪洗面。

陆游：（抓住唐婉的手）（唱）婉妹，这些经历切莫再谈，被逼迫不如意事桩桩件件。刚才初见你又惊又喜又悲，没仔细看你容颜，风华亭中面对面，才将你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好好看。我见你凤钗斜插好眼熟，这件定情信物分明我亲手选，我见你乌发依旧容华减，眼中噙泪神不欢。本来窈窕柳腰身，如今不盈一握骨肉干。眉痕一抹川，愁生双鬓尖，看得我心惊胆又寒。莫不是赵士程恩宠婉妹是表面，言语间多有怠慢？莫不是他家高堂似娘亲，对婉妹你多计较事事为难？莫不是婉妹思舅母，无人送你回家园？莫不是婉妹有疾不敢语，兄为你寻医找药铁鞋愿磨穿？有甚么心腹事，好婉妹你把心量放宽，眼见得你这般愁光景，我心内似油儿煎！

唐婉（唱）：初邂逅胸臆激荡，吐真言情稍缓。莫道惠仙憔悴，表兄你看这满园芬芳哪个不凋残？更何况风吹雨淋，人间煎熬受遍，花儿早谢，残生早了是福不是难。赵士程彬彬君子百里难挑一，对惠仙知冷也知暖；高堂对我礼不差，惠仙也不敢有奢盼；母亲因我多操劳，我回家园又怕惹起旧痛；世程也曾为我求医药，心病难医旧日伤痛利如剑。几回噩梦惊魂魄，泪湿鸳枕强忍悲。两离两别当日景，自知肠断不复接。如今苟延残喘度余年，活死人不如真死人灰飞烟散。

赵士程（唱）：倚马台可千里望远，杨柳烟遮住了风华亭轩。日光溜走一寸寸，人影儿徘徊千千遍。估量着他们俩话语应说完，思量着惠仙胸中块垒履平川，忧虑着夫人她身子单薄，初春风儿不暖，更何况石凳儿凉，坐久了也是透骨寒。马上喊来小丫鬟，快去捧杯热茶与夫人，小心扶她把家还。

（丫鬟领命去）

丫鬟(白)：夫人，少爷怕您乏累，让我端来热茶，请您饮毕，回家歇息。

唐婉（白）：知道了，你暂且退下。

丫鬟（白）：是。（退立亭旁）

陆游(白)：这……

唐婉（唱）：千里筵席终须散，从来天公不成全。情儿深，意儿牵，怎敌他命中无缘；百思想，千怀念，我只能默默祝福在心间。临别了，不知生之日还能否再见，凄切切敬君三杯黄縢酒，万千的话儿我不能再多言。

（倒酒，举杯）一，一，一杯酒，未举君前手已颤，未启朱唇泪如线。请君听我哽咽语，表兄我对你情痴如傻，不逊那天河悬双星，不输那长生殿里杨玉环，请饮此杯情意酒，祭我这份苦姻缘。两，两，两杯酒，斟满双手奉君前，泪滴杯中君莫嫌。请君为我饮此杯，从此再也不要把惠仙念，男儿有志当纵横，表兄你义薄云天好儿男。请饮此杯壮志酒，前程似锦仕途宽。三，三，三杯酒，几番倒不进酒杯盏，洒落君前剩一半。请君痛饮莫蹙眉，惠仙再看兄一眼。来路坎坷前路曼，今日一别恐难见。请饮此杯生死酒，泉下再修来世缘。

（言毕酒罢，唐婉跑下）

陆游（唱）：花无辉，心如灰，痛煞陆务观！三杯黄縢酒，一抔断肠泪。惨兮兮雨天里孤雁飞。自别后，见娘亲不觉娘亲，思婉妹不见婉妹。求功名，奸佞多当道，返故乡，有情人比无情人悲。她一番话不容得我插嘴，气嗓堵住，我放声欲悲。眼睁睁看婉妹踪消影无，真真个生离死别命中这一回。悲情涌，啼血园墙，书心词一首，世人哪知我千般滋味。

（题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