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的记忆

热度 7已有 607 次阅读2012-5-26 09:25 |个人分类:独舞|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记忆

                                                                             山梁的记忆
    暮色里荒芜的山梁在风里沉默着,单疏的白杨孤零零宛如花甲老人细弱的白胡须。一条大马路穿过山梁隐没在日渐长起的麦田里,麦子过于单薄和矮小。当暮色逐渐笼罩了夕阳残留的余晖,爬上了这小小的土山梁时,山梁显得更加单瘦且落寞。更落寞的还有这大马路上的尘土;路旁疯长的荒草;荒草旁暗沉的背影。暮色吞噬了他年轻的面孔,只留下了这双忧思的眼睛!深灰色的暗色条纹衬衫吸足了夜露的寒气,于风里鼓胀着,恍若展翅欲起的雁,或者破浪前行的帆。然而暮色更加的深沉了,山梁、麦田,尽在他的眼里暗下去沉进了夜色里。他抬起头来,月亮不知何时已跳上山梁来了,引来大片的繁星瞪圆了眼睛盯着这棵细弱的白杨。天空那么的明澈,却照不亮大地上的角落,照不亮映在他衬衫上白杨的影子--这些鬼魅一般粘着他的衬衫生了根,长进他身体里的树影!他感觉到了身体里总有一股强烈的热望,这热望差点提起他的身体跳出这些鬼魅,这些树影。他太恐惧了,也太怜惜这身体里因着这树影的阻挡而从未见过光线照耀的部分--它们该有多痛,它们在流血!然而热望过后终归是死一般的静,他从未因着这热望努力跳出过,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伸着瘦手抚慰这些潮湿的部分。淡淡的光晕里,他忽然觉得染上微光的瘦手像极了这山梁下的麦苗--傍着山梁吸着沙子里的养分,长成了这般枯瘦的模样。山风来时,大片麦子随着风向夭折,一道道,一片片,凹凸无秩,似划在山梁上最丑陋的疤痕。不同的是麦田的伤随着收割便消失了,而他的则像他的手跟着他的身体一样的长久。凉风浸透这具年轻的躯体,穿过搏动的心脏,刺入骨骼深处。他惊恐的感到身体里每一细胞都衔着冰块,在夜的注视里疯狂的膨胀。
    大山中的村子终归同一条路到了山外,山外的风里夹带了新鲜的气息,大片的土坯房应声而倒了,然而村民眼睛里的东西仍旧和倒地的土坯房一样的陈旧。他们仍旧劳作、吃饭、睡觉,只是更加勤劳的将荒山开拓成田地。夏季里细弱爱笑的麦子大片大片黄透时,绝对是一道风景,更加贫瘠的风景。
    正对着这荒芜的土梁子的破木门轻掩着,风吹起几片树叶很轻易的挤了进去。郁滢轻盈的裙角几欲扶门而入,然而她忧郁的目光始终被挡在门外,那扇门从未在她蓦然走过时打开过。门里有她喜欢的诗和文字,那些裹满青春哀怨的忧郁,那些潮湿着、沉痛着、勇敢着的文字。三年来,她熟悉了他文字里隐现的疯女人,喜欢上了这土山梁,收集着所有发表了他文章的刊物。“滢滢清泉泪,郁郁红尘舞一回。”这是他诗里的句子,她从此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取其首字改名“郁滢”。
    门始终未能打开,门里的他关着自己在孤寂的角落里写着这光秃荒凉的土梁子,咳血的石头吊死鬼长舌般悬吊着。他生于这儿,长于这儿,仿佛一夜之间喋血文坛。他的文字是嗜血的,他的文章是阴冷的,他的文风是悲凉的!读者们从不曾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的面貌,只知道这个笔名:“泪雨凄惶”。读者们贪恋他字里行间阴冷彻骨中那双绝美的明眸,所以被那嗜血的文字很轻易的俘虏了。年幼的一代吮着血沫子便长大了,年长的一代批评着享受了起来。他怪诞的文风如一把尖刀插入文坛,很快引起注意,连同他文章里不时隐现得发狂的疯女人。批评家骂他是披着文学外衣的毒瘤,残害了一代文学青年;文学界的权威们怒视其血腥,怒斥其对古典的践踏,却都不约而同的研究起来。有那么一瞬,门里门外的眸子同时扫了一眼半开的木门。门外的白裙顺着风黯然飘走了,门里的笔回味的写道:“山梁仍旧是土山梁,高度并未增一分或减一分,只是再没有二十年前的绿树成荫了......
   二十年前,白杨遍山梁的长。横穿山梁的小径总被树影遮着,山风刮着,秋风过时积满枯枝败叶;春风来时野草便从厚厚的枯叶间探身斜长。山梁横断了苏刘两村,做了很好的天然分界。这一天,高高的土山梁子上松柏正盛,白杨摇曳满身的绿扇,挺秀如娇女。抬眼向梁下望去,山梁这边是掩在树叶间隐约杂乱的土坯房,另一边是斑驳的土墙之间镶嵌的木门。这些大片的荫凉里除了滋养了星点的小野花外,还滋生着贫穷瘟疫般的漫延。凡是叹息没有一条路通向山外的都是年轻人,年老的人都是很怕年轻人眼里滋生出新的东西,他们都喜欢自己的儿女住着自造的土坯房结婚生子。他们脸上的每一个褶皱都是这贫穷历史的见证,但这每一褶皱里的每一细胞都固执的盼望着子孙满堂。刘顺家掉光漆的破木门正对着山梁子。刘顺取了锄头绕过纳鞋底的老娘往田地里去了,两颊的黑胡茬冷漠的立着,一晃而过。刘大娘抬起满脸瘦巴的皮望了一下,深陷的老眼似黒幽的山洞,风里空空的响。她起身取来半个硬馒头去喂她的狗儿。她将硬馒头掰碎了放进掉光牙的嘴里闷一会儿,吐到手心里移到狗儿的嘴边。小黑狗儿摇着尾巴蹭到她手边,孩孩童般欢悦的吃起来,她便满足的吐着气坐下来接着纳她的鞋底。顺子矮短粗壮的身子又摇回来了,他忘了拿几个硬馒头充饥。他不曾往老娘这儿看一眼,只去取了馒头,经过老娘时,抬起一脚将小黑狗儿蹦个老远,小黑狗儿凄厉地叫着,畏缩的瞪着这个粗暴的家伙,抵着墙角几乎要缩进墙缝里去。它绝不敢发出恼怒的哼哼声,也不甘心摇尾乞怜,只是龇着满嘴的尖牙去啃咬拴在脖颈上的细绳索。
   “他刘婶。”刘大娘叫了一声,忽然沙哑着嗓子说不出话了。刘婶看了一眼远去的顺子,叹了口气,端着矮胖的身子在旁边的一石凳上坐了下来,慢吞吞的说道:“到底都三十四岁的人了,唉!要是他爹活着,讨房媳妇总还是可以的。眼看顺子这老实孩子一天天的不着家了,脾气也变坏了,唉!”
   “那挨千刀的,早早享清闲去了,丢下这么个混小子......”满腔委屈也只化作了几滴浊泪自干涩的眼角划出,又被纵横的皱纹阻断了。只见她举着粗皮瘦黑的枯手,去擦着眼角。
    刘婶看她一眼,也只叹口气,随即小心翼翼的将话题引到了苏云。受着刘婶的引导,刘大娘满怀同情的说道:“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八年前她从夫家逃回来时那小脸瘦巴的,唉!她从门前的山梁子上半爬半跑着,一只破鞋咕噜咕噜直跌到梁下。”
   这件事仿佛已很遥远,人们也许早已记不起十八岁的苏云是怎样的高挑美丽,也忘了她注视着路人打招呼时的清水模样,至于疼他的爹死去,哥哥做主将她远嫁自不会再被提起。但总有一些人还惦念着她的歌声。用村上干活人的话说,那调子叫一个美啊,像满山梁的树叶被风吹着似的。她总喜欢爬到土山梁子上练嗓子,地里干活的人也总愿意张起耳朵听。时常调笑几句:“这苏老三,预备着培养个金凤凰哩!女儿家家的硬是给读了高中,要给考大学哩!听说学音乐要乐器,砍了那竹子就给做了支笛子,隔天就听妮子哭闹,孔儿一个不缺,愣是吹不出响来,哈哈哈......”
   听刘大娘这么说,刘婶心头一热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妨一试。于是挪挪身子靠近了刘大娘,贴心帖肺般低着嗓子叫道:“顺他娘啊,你看顺子都这么大了,把苏云給娶了添个孙子吧,以后见了他爹也好交代不是?”
   “啥?”刘大娘忽的抬起眼睛,惊愣的瞪着刘婶,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火气便腾腾的直往脸上冲,沙哑的嗓子顿时多了几分戾气:“你这是什么话?我们顺子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干起活来劲大着哩!凭啥就得娶那个疯傻的苏云,要是十年前我还得考虑考虑哩!”
   “唉,说句你不爱听的,你也别生气。想想十年前她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哩!你就是娶回来烧香供着,人家还指不定来不来哩。”见刘大娘恼怒平息了些,刘婶说道。刘大娘对刘婶的话不服气的摆着脸,憋着一口闷气不说话。
    “这不是没办法嘛1”刘婶摊开双手叹一口气,观她脸色,又凑过来很是语重心长道:“好歹她能生养,给顺子留个后吧!至于她的疯傻病,就是多张嘴吃饭。当然这里里外外的杂活是不能指望她了。”
   刘大娘黑着脸,好半天终于蹦出了那句心底里的担忧:“这不是让人家看了笑话吗?”确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话一出,一向能说会道的刘婶也哑巴似的不做声了。可她并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想法,要想改变这些愚昧妇女的固执观念,你会发现那比登天还难。那些观念已生了根般塞满了她们的意识,那么它们便是天理。有时她们要想实现这些“天理”的决心是令人恐怖的。不过请不要因此而否定她们的朴实和善良,因为谁也不会认为自己为天理、信仰而做的努力是有罪的。现在她很兴奋的唤着刘大娘,无疑她有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故作神秘的一笑,满脸的皱纹花般绽开了千层,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其实简单地说就四个字:“弃母留子!”两个年老的妇人在旭日的光辉里舒心的笑着,静静地山梁沉默了。
    媒人省了,有刘婶亲自去说。这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尾的婚姻,竟让苏云那糊涂老娘快意的流泪了。喜事一切从简,草草摆了几桌,已算名正言顺了。这个疯傻了八年,已二十八岁的苏云,虽被大量的精神类药剂残噬了美丽,可这肥胖的躯体仍旧年轻,胖胖的脸上仍旧残留了几许十年前的清水模样。当苏云被收拾齐整送来时,顺子咧开嘴笑了,刘大娘紧绷的脸也松了几许。遗憾的是下一秒,她便让母子俩在亲朋面前丢尽了颜面。那只让刘大娘万分不舍无奈杀掉的生蛋老母鸡,本来已是孤零零的撑撑席面。可不多时两只鸡腿却攥在她手里,她旁若无人的将两只鸡腿同时往嘴里塞,弄得嘴上、手上全是油。吃完一只,便毫不顾忌的将油手往半新的红衣上蹭。亲朋乡邻们尴尬的张张嘴,谁也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得喝几口酒,就早早散去了。顺子燥的怒气火样的窜,刘大娘一颗心自是透凉到底。
    幸好刘顺母子引她进门也并不要她争脸,两年间她做着活也有饭吃,旧衣服也可遮体。只是少了老娘为她梳头,她蓬草般的头发总被顺子嫌弃、刘大娘责骂、路人鄙夷。可她好像并不懂得这些,花开时节总要采些野花插在乱发里,背着草篓满山梁的跑,惹得蜜蜂嗡嗡的飞,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夏季里,她总有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野花天天换着插,偶尔也编半边辫子,终究还是乱。跟着天天换的,还有那嘴里乱哼的调子,咋一听应该是很多年前的老歌了,可那沙哑的嗓音着实让人听着难受。刘顺的脾气愈来愈坏了,时不时给她一嘴巴。自幼他是没爹的孩子,挨了打没人撑腰;大些后没体面衣服,没可口饭菜,人前人后抬不起头;现在竟又收留这么个疯傻的婆娘。在外边活的愈不是个男人,那么在家里,他就愈像个男人。他不容许她反抗,她也不敢反抗,她总会找个角落缩进去,不敢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两年了,她终于做了母亲了,刘大娘喜得要命,喊他宝儿。初为人母的她总感觉这个小人儿很奇妙,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紧紧搂着他,伸着胖嘟嘟的嘴去亲亲他的小鼻子、小耳朵或者嫩生生的小脸,然后傻兮兮的咧嘴笑着。可这天,小人儿却忽然的大哭起来。不多时就见刘大娘举着擀面杖慌忙而来。
   “放下宝儿,远些,疯婆子!”
    她害怕的瞅瞅擀面杖,后退到门口,可她不想放下在自己怀里蠕动的小人儿,他曾是她的一部分,现在抱在怀里暖暖的。现在他的哭声贴在她胸前直传到心底里去,一股异样奇妙的感受顿时自她胸中升腾而起。她卑怯、简单的头脑不懂得何为不舍,只是她太想将这个小人儿一直紧紧抱在怀里。当她忽然的抱着小人儿转身跑出门去时,刘大娘吓坏了,边追边呼天抢地的叫喊开来。她歪歪斜斜地跑着,不合脚的鞋子不知掉哪去了,光脚板踩过碎石子发出细微的声响。乡邻们很快便围了过来,将她死死的堵住了。她精疲力竭的靠在一棵老花椒树干上,恐惧的沙哑着嗓子乱喊乱叫。
    “宝儿,我的心肝哦,你这天打的疯婆子!”刘大娘抡起擀面杖老泪纵横,苍老的身子似消瘦的锈剑,冲过去照着她的腿脚就打,边上的人趁势围过来抢夺孩子。她疼得哇哇乱叫,却紧抱着小人儿不愿撒手,直到几个强壮的妇人扯着她的乱发,生生的夺过孩子。所有的人都在同情刘大娘这个年老的孤苦妇人,丝毫不曾注意这个失了孩子的母亲。只是刘婶说了句:“就是太早些,好歹等到孩子断了奶......”
    那年的夏季分外的长了些,烈日总毒辣辣的挂在天上,顺子外出做工一直没有回来,地里的麦子大片大片地黄了。刘大娘早出晚归,挨饿受热,总算收足了下年的口粮。这一个夏季,宝儿总被刘大娘用稀粥喂饱了留在家里,她希望临走时能把他哄睡着,可大多时候他总睁大了眼睛机灵的转来转去。所以她不得不拿来很多被子将土炕围得足够安全,并将破布做的布娃娃放在他小手边,可往往是她一回来老远就听见了他的哭声。忙过了那个夏天,刘大娘开始更多的关心起宝儿。她用粮食换来了刘婶家的一只老母鸡,养着生了蛋给宝儿吃;有时也弄来乡邻的一些羊奶。难挨的时光一过,日子就箭一般的快了起来,转眼五年过去了。五岁的宝儿无疑是这孤老婆子的开心果了。自顺子爹早逝后,漫漫长夜她深渊般不见底的孤寂总被儿子填的满满的,可顺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再是听她话、需她保护、任她安排、缠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孩子了。他宁愿花更多的时间串门喝酒,甚至是外出做工。孤寂重又蛇蚁般缠绕啃噬着这颗年老的、皱巴巴的心,像极了一座年老失修的房子,门锁锈了,门板烂了,污垢的窗户整夜整夜被风吹着,被雨淋着,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气、半点寄托,庆幸的是她现在有了宝儿。宝儿生的单瘦、白皙,大眼睛忽闪闪的总会想出各种古灵精怪的夸张动作来引她的注意,若有一刻她忽视了宝儿,宝儿的小脑袋总要绕着她转个来回。她很享受这个小家伙带给她的快乐,总要笑得合不拢嘴。唯一使她不快的是宝儿很像那个疯女人,白皙的皮肤,大的眼睛,唯一遗传顺子的也就是那矮小的个头了。这总让她记起五年前夏天的那个下午:那个疯女人发狂的拍打着门板、窗扇,吓得她三天不曾出屋子,抱着宝儿提心吊胆。直到第三日惦记院子里的小黑狗儿,夜半时趁那疯女人靠在墙角熟睡,偷偷溜出去倒了些剩菜剩饭,没想却被那疯女人抢去吃净,活活饿死了那小黑狗儿。每每想起她总伤心,可怜的小黑狗儿,疯女人实在可恨!也让她记起第四日打开门时,那留在破门板上的血印子,这让她惊慌和恐惧,她讨厌极了那双胖嘟嘟的手和脸。
   她总要把疯子诠释成一个专打小孩,拐骗小孩的恶魔,并编出很多幼稚拙劣的故事讲给宝儿。每当宝儿淘气哭闹,她便要喊:“疯子来喽,疯子来喽!”于是宝儿便四处乱窜的钻到床底下,或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去,瞪着一双恐惧的眸子,萎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多么可爱逗人啊,孤老婆子总要开怀大笑。她喜欢拿那个疯女人开玩笑,就像生活无聊时的提味剂一样。可宝儿对“疯子”这个词是极为恐惧的,恐惧的想把自己严密的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有次觉得床底下也是不安全的,就钻到墙角那把破椅子底下,椅子残损的支脚卡住了他,怎么也出不来。他使劲的往外钻,破椅子随着他小小的身子吱吱咯咯地响着,他急得哇哇大哭,孤老婆子却被逗得笑着直不起腰来。在这恐惧与笑里,宝儿上学了。并且接触到了“妈妈”这个新词汇。宝儿稚嫩的心里对这个词汇应不会有太多的偏好,从不曾懂得母爱为何物的孩子,又怎懂得“妈妈”这个词所具有的魔力呢?可无疑作为思想已渐渐成长的孩子,宝儿开始生出一种向往:放学时的一把糖果;课间时可跑动的玩具汽车;下雨天的一把伞;或者冬天里的一条围巾、一双小手套。他总尽力将小手挤进口袋里,缩着脖子跟在村上孩子的最后边,畏缩着目光看着牵着小手的大手,小手里塞满着糖果,大手里提着小书包、打着伞。他那么猥琐而贪婪的偷窥着那只大手的温柔,大手里小手的温暖与幸福。不同于爸爸那暴怒的瞪着自己的样子,不同于婆婆那枯柴般冷漠的手和那嘲弄而快乐的沙哑笑声。他不敢光明正大的看这一幕,他怕其他顽皮刁劣的孩子再追着他大叫:“疯子,疯子,你妈妈,疯子!”连爸爸那张多毛的脸瞪起来都仿佛在说:“疯子的种!”他小小长起的自尊被一点点的撕扯殆尽了。这颗心生的卑微而敏感、倔强且阴沉。但他不是一个恶毒的孩子,他只是比其他孩子多了那么一层薄茧而已,这让本就畏缩的眸子里更多出一份忧郁来。爸爸外出做工了,婆婆下地了,无数个昏后,这个小小的身影不再自顾自的游戏了,而是对着门前的山梁露出那份与八岁的年纪极不协调的忧郁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了山梁那边的孤寂,空洞的眸子裹满数不尽的凄惶。不知这张枯瘦的面容上同样枯瘦深陷的眼睛是否守过八载,直守到这个小小的人儿眼里也生出忧郁来。或者她只是八年后又到了这山梁上,也许是老娘死了,老屋子再容不下她了,于是她孤魂般游荡而来了。她还记得曾在她怀里蠕动的小婴儿吗?还记得她守了四天也未曾向她敞开的破木门吗?还记得自己嚎啕穿过的土山梁吗?当年的黑发不在,肥胖的身子早已枯幽幽的泛着黑光,眼里只有呆滞和数不尽的空洞。脏而起皱的手攥着一颗糖果,包装纸早已揉皱破损,这双脏兮兮的手仍那么紧紧攥着。也许仅因为好奇,宝儿第一次顺着山梁爬上去了。他忧郁的眸子第一次直愣愣的注视着面前的疯女人,看到她披散着的半白的发,看到涎水自她脏兮兮的嘴角挂到脖颈上,嘴里呜呜呀呀乱叫着跑过来将手里脏兮兮的糖果塞到他手心里。他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害怕,也没有逃跑。
    尽管不会有人注意到,可宝儿确实快乐起来了。他小小的脑袋慢慢开始不那么低着,畏缩地瞅着小伙伴了,也不再躲在角落独自啃着书本了。他开始敢于追着小伙伴打闹了,敢于在顽皮刁劣的孩子大叫“疯子”时给他一脚,尔后笑着跑远了。这颗卑微潮湿的心,因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疯女人的出现而渐渐阳光了起来。他珍藏了一份不可告人却很宝贵的温暖,因着这份被保护的感觉,他重视起了自己。可这份即将被跳出的不幸的命运还是紧缠而来,撕碎他所有的希望......
    这张二十三岁,正值清春的面容透出一股忧郁与低沉,一扫而过的清冷风一般浇凉了所有迎面而来的笑意,就像他的笔名一样,那么彻骨的悲寒---泪雨凄惶!当年那个将他扯下山梁,拿着藤条将他抽的满身红肿的婆婆早已化为灰土,只那回荡在山梁上的哭喊仍旧飘着。那个枯瘦的疯女人紧揽他在怀里,用她单瘦的身躯护着他,用她脏兮兮的手紧紧抱着他。这个虚弱的身躯倒地时,他撕心裂肺的哭了,哭得那么凄厉,那么伤心......
    村上的人都知道刘顺再没回来过,也知道刘宝儿还住在这间破屋里。夜间里他总把一支破萧吹得鬼哭般渗人,就似这夜间穿墙而过的寒风一样。他很少出屋子,偶尔出去了便坐在门前的土山梁上。过往的人总能碰见他抬眸时无意间射过的冷光,这种冷光似曾相识,恍如当年看着疯女人发丧的棺木自梁下经过,草草的撒几把纸钱、盖几把土。那天下午他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八岁的小小身躯因着这夕阳罩上血般的红晕。冷风吹平了小小的坟头,吹皱了这颗八岁的心潮湿的滴着水......
    文坛又一次动荡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山村,而铺天盖地的言论、文章自这里砸出。砸到文人们心中的底线。各种报刊上、网络里除了标注为“泪雨凄惶”的句子,就是权威们的批判。
    “年轻的面容,多一份命运的啃噬,就再配不起有做母亲的资格。自私该死的是那些最阴冷的灵魂,还是这被命运扭曲的淳朴与无知?可恶的人,你那纯朴而愚昧的心,洗不净罪孽!用那机械的身体尽情的生育吧,生下无数扭曲受伤的心来毁灭吧,将一切都毁灭吧!这卑贱而不配做母亲的身躯,哪比得上你这泯灭良心的摧残?”黄昏将尽了,风有了些许的寒意,郁滢坐在山梁子上那棵细弱的白杨旁--这是他常坐的地方。多少次,这棵树下他的背影飘逸而忧伤。郁滢一遍遍地读着这段文字,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疼的那么强烈。她知道写这段的时候他的心一定在流血。这是一颗潮湿却优秀的灵魂,挣扎着的一声呐喊。他寻着自己的人群,那埋藏在众人间的千万个“泪雨凄惶”。他走失在残破的记忆里,跋涉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陪伴他的也就是那支破萧而已。她看到过他于那破屋子里种的一盆昙花,夜半的昙花绽放出醉人的凄美,似他今生最后的坚守与希望。
    她知道,所有的争议终将平息,就像刮过文坛的一阵风一样。只是还好这土山梁子记住了他、他的背影。那留在荒草上残碎的记忆的断片,被绿树覆盖住是一片光鲜的希望,撕开来却是满目疮痍......
    她知道他再不会回来,她默默目送他走向了山外的路。晨雾还未完全散去,朦胧中的他裹了她太多的疼惜与期冀。她知道他会是坚强的,摆脱了这里他会更加勇敢的面对一切的。三年前,她失去了走出山外上大学的机会。三年前,她听着身边的人谈起他的母亲。三年了,她为他穿起的长裙,颜色都淡了。他会知道有个叫郁滢的女孩曾在他生命里存在过吗?爬上山梁,再没有那抹忧伤的背影,山梁在风里更加的孤寂了。再一次站在破木门外--她曾无数次的站在这破木门外,一直不曾踏进过的破木门。门轻掩着,蒲公英跟着风淡淡的飘着,只是屋里再没了她守候的人。一张残存的稿纸被这风丢出了门外,又带着吹过她面前。她捡起来,坐在树下最后一次读这首诗里他的气息:
                  青苔
              是冷却未死的心
                  有着温度未曾复燃
              是折了翼的天空
                  下着阴雨发着霉
              以这样轻纱的梦
                  附着山岩苍翠了容颜
               泥土里抑郁着面容
                  沙粒间弯曲了脊梁
                这是嘶喊着的青苔
                    潮湿坚韧的一颗心
                    呼啸着--
                    向上!
    她该为他感到欣慰。山风扬动她的裙角,那落在树下花蕊间的泪珠咯吱一声碎在了泥土里。她深深地知道,所有的喜乐与爱恋也不过是这千百次的独自--默然--转身!再不见了那双忧思的眼睛,只有她孤寂的裙角填充着山梁的记忆......                    
6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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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6 个评论)

回复 董安君 2012-8-23 06:36
建议写后编辑一下,字太小,又是黄字,根本无法阅读。
回复 郁滢 2012-9-15 10:30
嗯,谢谢提醒
回复 杜雪峰2009 2012-10-11 17:56
好一篇感人的故事,浮云远行,万物重生,天有多高,情有多长:听你喃喃絮语是一种享受,读你字字珠玑是一种幸福
回复 郁滢 2012-10-12 13:21
谢谢你的欣赏,我还在提高阶段,很需要高人指点,期待你的意见
回复 航!不懂 2012-11-12 19:09
那一瞬间的感动,那一刻间的迷失。仿佛可以看见她为他的等待,又仿佛可以感觉到他那冰冷的。。。
回复 郁滢 2012-11-13 16:34
情有多真,等待有多长,一场没有交集的相遇,背后的注视与祝福在岁月里渐渐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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