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泉水清

已有 311 次阅读2009-8-6 22:10

入山泉水清

 

小巴士上了诏和路,乘客越来越多,拥挤不堪。上来一个老头,我给他让座。有不少人奇怪地看着我。老头猛吸几口烟,大团的烟雾即时被风刮走。又过了一站,上来一个胖女人,极其勇猛地挤进来。被挤歪掉的小伙子叫起来:“别挤别挤,把我挤走火了。”胖女人骂起来:“睁亮眼看看你姑婆,你姑婆要生你还生得起!”众人大笑。车子载满欢乐,驶进山区。我的心情极好。从毕业到分配,我都没有接触过这么浓情蜜意的生活。这是一条熟悉的山间公路,我的童年就在那山区里度过。自从一辆大卡车把我们一家子载到那山区小村下乡,我的童年就染上了青山绿水的颜色。我现在又要到那山村去,去那教书。那里有等着我的女同学林璜。那里有我二哥交代我去找的金莲姐。我实在憋不住心中的快乐了,悠扬而沧桑地唱了一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车上的人又奇怪地看我,不敢再唱了。就让思绪随着无声的曲子飞扬吧……

当年,我家就住在村南一间又暗又湿的土房里。家里打两张床,一张给我的三个哥哥挤。一张我和父母亲挤。家里人气旺,又暗又湿算什么。家门口围一猪圈,养一黑一白两头猪崽。白的那头大热天里常钻到床下来睡,爸爸不赶,我也不赶,有疼爱的意思。有时我还和它睡一起呢!我家右边隔壁有一个男孩,叫广土,年纪比我大点,很老实,很乖。他有一次被我拗伤了手指,疼得直掉泪,可是他憋住了不哭,也不让他家大人知道。自此我们成了莫逆之交。他教我客家话,教我客家山歌。我们一起上山砍柴,掏鸟蛋。我家前面有一块旷地,鸡在这里觅食,狗在这里咬架。有时两只狗拖在一起,我们小孩子赶它们,看它们拖拖拽拽地跑,心里充满恶作剧的快感。

走过旷地,往左拐,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晚辈人都是女孩,五姊妹,都会编竹器。五姊妹中二姐长得最美,村里小不点的孩子都叫她金莲姐。我偏不,我只叫“姐姐”。金莲姐不高兴,说“姐姐”有时是“嫂嫂”的意思。我二哥帮我说话,骗她这是我们河佬人最亲的叫法,姐姐就是姐姐,没其他意思。金莲姐五姊妹和我们家四兄弟走得热闹,村里人玩笑说我们门对门可以结成好几对。我还小,不大在意村民的玩笑。不过,平时我最爱跑到金莲姐家,主要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编竹器太好看了。现在想来,金莲姐的手指简直是在弹钢琴。在她纤细灵活的手指的弹压下,两束竹篾翻飞,像舞女的长袖。编出来的花纹均匀精致,简洁而有魅力。她对我的影响挺大。我弹吉他时会想到她的指法,我构思故事时会想到她编出来的竹器的花纹。金莲姐一边编竹器还一边唱山歌:

 

天亮出门就唱歌,人人都讲妹嘴多。

早上吃的糖拌饭,嘴巴甜甜没奈何。

唱歌就要有歌和,打鼓就要配响锣。

妹会唱歌哥会答,早晨唱到日落坡。

……

这本是男女对唱的客家山歌,金莲姐一个人两种角色都包了。唱到高兴时,脸红润起来,竹篾翻飞得晃人眼睛。

 

到柯同中学报到后,校长安排我教初三,慎重其事地说我是本科,水准高,一下子直接教毕业班,别让他失望。我脸上笑笑地应付着,心里说让我教大学也行啊。林璜也教初三,从初一跟班上来的。我和林璜本是同学,她念专科,早我两年毕业。她比我先赚了两年工资,资助过我,给我买了把吉他,我带过来了。柯同中学在我的记忆中是一片树林,树多房少。现在却是房多树少,阳光强烈,过于亮堂了点。我们没课时总聚在林璜的宿舍闲聊喝茶。一个下午,我们正在喝茶,进来一个中年、瘦个、笑眯眯的老师,他说:

“咦!六个茶杯,你们喝茶?”

“有什么好奇怪的?”胖乎乎的吴月说。

“咦!吴月,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裤子!”

吴月经常穿裙子,今天恰好穿裤子。这话先是被我误会了,一笑,大家也笑成一团。吴月涨红了脸,直跺脚,却又无话可说。

林璜放音乐,华尔兹。大家听音乐,喝茶。林璜调查到金莲姐的女儿在本校念初二,我让林璜去找她来。林璜出去了。这时居然跑出来两只老鼠,东张西望。吴月说老鼠也跳舞啊,大家一笑,老鼠跑掉了。林璜从下坡路上带一个女生走上来,我远远望去,心中低唤一声:“哦!金莲姐……”

当年,金莲姐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嫂子。我家刚下乡时,日子几乎过不下去,四兄弟中需要派一个去跟金莲姐学手艺,编竹器卖几个钱维持生计。我大哥是生产队的主力,不能跑。三哥在念小学,我还小,只有二哥去了。二哥当然高兴去。二哥先给金莲姐破竹削蔑,干加工原料的活。二哥一边破竹一边记熟了山歌,等金莲姐一唱,他就接着对唱起来。金莲姐脸一红,也不拒绝。两人一边干活一边对歌。

广土也会唱山歌,可惜我听着没意思,都是规规矩矩的。

“我也会唱有味的。”广土有一回终于说。

“你唱啊!”我高兴起来。

“我不敢。”

“你不会咧。”

“我叔我婶会打我的。”

“你就是不会咧!”

“打赌?”

“打赌就打赌。”

“好,明日我们上山砍柴,我唱给你听。”

第二天,我俩一人挑一担竹筐,上柯同山去。翻过村后几个平缓的山坡,我俩到了柯同山下。山下有一个叫柯头的山村,只有一座客家土楼,只住着十几户人家。土楼是圆形的,家家户户的屋子背面朝外门户朝里,像很多人围成一圈,屁股往外拱一样。一个土楼就是一个堡垒,天黑大门一关,防盗防兽。柯头土楼边有一片石坡,坡上泉水披流而下,在坡下又积成一方小潭。小潭溢出的水流成一条小小的涧泉。我和广土又热又渴,捧起泉水就喝。泉水甜甜的,喝好了,广土唱起来:

 

见妹生得白皙皙,好比春来花上枝。

妹过滩头鲤鱼跳,妹过青山画眉啼。

千里听得马蹄响,万里闻得桂花香。

闻得妹园桂花好,一心来看花朝阳。

……

 

广土唱起歌来完全忘了我俩打赌的事,他不得意,也不瞧我,只管环顾青山响亮地唱。土楼里跑出几个男女,一个蓝衣女人划着脸羞广土:“哟??羞!羞!小子人,唱这样的歌!哟??”其他山民都笑。广土叫起来:“俺唱俺的歌,没你的事啦!”我俩挑起竹筐,爬上坡,进了青山,脚底下是深谷,头上是高山。广土继续唱下去,嫩嫩的嗓音从山谷对面回荡。广土一直唱下去,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嗓音都变了。我说好了好了,别唱了,我信了。我输了。我去摸几个鸟蛋给你吃。抬头一看,一棵松柏上,枝丫开处,有一个鸟窝。我爬上去,果然摸到两个鸟蛋。单手掐一个自己吃了,一个放在裤袋里,慢慢顺下来,给广土吃。我问他甜吗,他说甜咧!回家路上,广土教会我一支山歌。

我同二哥到溪里洗完澡,骗二哥到大队部前面的榕树下。坐在石板上,我教二哥这支山歌,说好教完给我两毛钱。兄弟背靠背在榕树下乘凉,我唱一句,二哥跟唱一句,瞎子盘流星似的。太阳光落在我脸上,我眯着眼望前面的黄土坡和小学校,心里乐滋滋的。明日圩日,可以吃上一碗猪肉牡蛎粥?!靠供销社门口那摊最好!

二哥学会了山歌,只给一毛钱。我一把揪住他。二哥抄我一下后脑勺,说编一顶竹笠才赚一毛呢,说完,又给了一毛。

金莲姐到溪边洗衣时,二哥看见了挑起水桶就往溪边去,我也忙拎一只竹筐到溪边竹坡上剥竹壳。二哥来了,挑着水桶一摆一摆到金莲姐身边,唱:“见妹生得白皙皙 ,好比春来花上枝……”

金莲姐笑得扭过身去,又回过头来望二哥:“谁教你的?”

“我弟。”二哥笑嘻嘻的。

金莲姐又笑,捧起水来浇二哥。二哥躲闪着。金莲姐收拾了未洗的衣裳,跑到下游去洗。二哥伸长了瘦瘦的脖子,看着远去的金莲姐的背影,拾起跌落的一串笑声。我在竹坡上笑得抱住一棵竹子乱摇。二哥看见我,趟过溪来追我。我边跑边唱:“妹过滩头鲤鱼跳,妹过青山画眉啼……”

以后,山上溪边,村头村尾,常有二哥的歌声。金莲姐愈发神采飞扬,编起竹器竹篾翻飞!

 

在一个满月的晚上,我和林璜在校内散步。我们议论着金莲姐的女儿小翠,这孩子也太像她婶了。可惜,命苦。她叔嗜好赌博。在现在的农村,十亿农民九亿赌啊!一次抓赌时,她叔慌跑,跌死了。金莲姐守了寡。

“金莲姐的女儿我该出点力,不能让她辍学。我要找金莲姐说说看。”我理了一下林璜的短发,说。

“对啊,你出点力应该的。”林璜赞许地说,“哎,你的吉他练得怎样啦?”

校园里的大叶桉树在月光下显得清清朗朗,和林璜一起散步,心情也很清朗。我们有一?没一?地说着话。我一直有点奇怪的感觉,林璜的眉眼是像小时候的伙伴广妹子……

那年我二哥和金莲姐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以后,他俩私下里积攒着钱。他们合作编竹器,每逢圩日就挑到圩上卖。金莲姐手艺好,人又大方,所以生意好。金莲姐赚得的钱,大部分交给她叔,自己留一点。二哥也积攒了点小钱。我有时候缠着二哥要一毛钱,他都是十分吝啬。每当这时候,金莲姐就会慷慨地给我两毛一毛的。我心里和金莲姐很亲。

金莲姐和二哥的事情由大人来谈了。双方来回几趟都没效果。金莲姐她叔说没个儿子,他要招赘。我爸坚决不同意,说哪有城里人来给乡下人招赘的。在农村,人们不把日子当日子看,事情僵住了,就让时间来做最后的决断。我们两家沉默了半年。金莲姐和二哥不再合作了,俩个竟然不打招呼了,我都偷偷哭了好几回。每天晚上,二哥床上都会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一天晚上还传来嗡嗡的啜泣声。我爸骂了一句“没志气”,就气呼呼地睡着了。白天,二哥自己编竹器,编着编着,就呆呆地看着旷地上狗们咬架,拖在一块。

我遇见金莲姐好多回,每一回我都会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姐”。金莲姐微微笑着答应我,还给我一毛两毛的,我说不要。她就生气了,说姐也用不着钱了。金莲姐说完,把钱往我的口袋一塞,眼眶红红地走了。我每次接过钱,总是呆呆地望着姐的身影。她那窈窕的身姿把我幼小的心都揉碎了。

又半年后,我家搬回城里。搬家那一天,姐只和我告别。

“姐,我长大了读了大学后,我回柯同来。”

“好,我给你和广妹子做媒。”

“不要咧!”

“你不要她?”

我羞红脸 ,逃到车上去。

 

周日,我和林璜上柯同村看金莲姐去。柯同村变了,树砍光了,小庵修成大庵,村里多建了两座土楼,竹坡还在,溪水变瘦了。到金莲姐家,小翠蹦出来,喊道:“老师!”

“你婶呢?”

“上文山看戏去了。”

“我不是让你跟她说我要来吗?”

 

“我说了……”

见不到金莲姐,我们回来路上专门绕去竹坡看看。我跟林璜说,这就是当年我二哥跟金莲姐唱歌的地方。林璜神秘地笑着,我问她笑什么。她说:“你当年是不是也爱上了金莲姐了?”我一时语塞,恨不得揍她几下。

 

2009-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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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 个评论)

回复 野树2009 2009-8-7 03:22
平实的叙述,童贞的情怀。

QUOTE:
以下为阿杜的回复: 刚开始尝试小说写作,只是依靠回忆,加工得很少。谢谢点评!
回复 程运平1 2009-8-7 10:30
入山泉水清,写的娓娓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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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阿杜的回复: 非常感谢您的点评!
回复 gstx 2009-8-7 17:40
入山泉水清,潺潺如溪流.婉婉旧时路,沁沁故人心. 谢谢你的关怀! 2009.08.07.国色天香

QUOTE:
以下为阿杜的回复: 谢谢!
回复 sxbjwkx 2009-8-9 10:03
朴实归真,形象、缠绵与有趣,值得不常看小说的人一看。 祝贺小说精品!

QUOTE:
以下为阿杜的回复: 谢谢点评!谢谢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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