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城情缘之柳慕云
柳慕云、我、步尘哥三人都是漳州师院首届中文本科生,毕业后,我们分配到鲤城二中。我和柳慕云是回乡,步尘哥是跟着来的。步尘哥和柳慕云是恋爱关系,已有五成把握,步尘哥全心全意,柳慕云全不答应。我和步尘哥不是恋爱关系,是哥们。语文组长朱老师说一下子来了三个本科生,他高兴,就请我们吃饭。朱老师又长又大,真不知他娘是怎样生养他的。朱老师慷慨激昂地说着话,做着手势。还拿一首诗给我们看,他自己写的。我们都说他今天年轻了十岁。他说:不,年轻了二十岁。对,他是四十几岁的模样。步尘哥习惯性地把自己坐成一个嘲讽的符号。
来鲤城不久,步尘哥要我领他上街逛逛,然后到我家吃饭。我是这个千年古城的子民,能不好客吗?鲤城老城区街道窄,石街多,砖墙多,芒果树多,不知怎的,就是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步尘哥徜徉在这古老的风光中,豁达多了,眉宇之间也舒展多了。不像在师院时,目不斜视,一脸中邪的样子。有一次,一个女同学摔倒了,他竟从她的身上跨了过去。逛过开元寺,他更是兴奋。
“我算个命。”他说。
“你算了吧。”
“这千年古城千年古寺的,难道还算不准?”
“亏你还学辨证唯物主义。”
“算个缘分……”
“你和柳慕云有缘没分。”
“……”
“怎么,着急了?好!你算,算一下一百二十块。”
“那算了。你早说嘛!”
到了我家,我妈高兴得不得了,人家小伙子俊哪!上了两莱两汤,特加一盘南安亲戚进贡的花生米。开过几瓶啤酒,我妈就问了一个老人必问的话题:小伙子有女朋友了没有?我妈的意思我还不知道吗?要是有,我就得向人家看齐,赶快上街抱一个回来。要是没有,那就好,看来找不着女朋友的,不止我儿子哦!步尘哥红着脸说没有。我妈连叹几声,给他满了酒,说:
“勇啊,你看步尘和柳慕云很般配的,你撮合撮合。”
步尘哥又红了脸,而且这次更红了。
“妈,您怎不先考虑我呢?”
步尘哥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我真讨厌他这种眼神。
“你比她小,她会欺负你。步尘和她是真般配!”
“妈,你看水开了,你还不去提水壶。”
“清源啤酒真好喝!”步尘哥说。
我们很容易地喝醉了酒,步尘哥要回去,我妈不让,他非要。我说我送他,我妈说我也醉了,我说我没醉。我们就上了街。我妈在我们走出门时,好象说了一句话:“都是苦孩子。”
“那年,军训……”
“她喝剩下半瓶可乐,递给你。”
“我,我就没改变我的志向,我要追她!”
“你追不上,装导弹也追不上。你不回到你们贫困县去,追到这里来,你们贫困县需要你,你这样的人才……”
“我,什么人才?”
“痴心妄想啊,想象力特别好啊!”
步尘哥搡我一把,我就抱紧了一棵芒果树。
“她说要到特区去,她男朋友在那。”
“她骗你,她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管,我要追她。”
“她是喜欢你。”
“啊!”
“但是没用。她眼界太高你不是她的理想。”
“我不管,我要追她。”他的手指指向开元寺。
“这边!”我把他的手指掉头指向鲤城二中。
他搡我一把,我又抱住了芒果树。
“你也喜欢她吗?”步尘哥似乎酒中猛醒。
“喜欢!哈哈哈……”
他又搡我了……
夏去秋来,闽南的天气还是炎热难当。在语文组长的一再撺掇下,语文组全体同仁成行,去海边洗海水澡。到了海边,才觉得秋凉了,一些文弱的不敢下水。组长其勇无比,冲向大海,撩起巨大的水花。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组长在波涛间扑腾翻滚,白花花的躯体,红艳艳的三角裤在浪里出没。一个调皮鬼说:“组长游泳就像油条下锅。”我们顿时笑得一塌糊涂。
步尘哥游了几回,在沙滩上溜达。他走路的姿势本来就不正,走在沙滩上更明显有点浪子样。他刚上大学时很健美,这几年胖了。他走到柳慕云身边去,递给她一瓶可乐,不知是不是喝剩下的。柳慕云似乎和他亲近地说着话。他俩看上去像一对情人。
太阳偏西时,大家陆陆续续走到防护林去。不知怎的,朱老师、步尘哥、柳慕云走到了一起,留下三条影子和三行脚印。我跟在后头,提着慕云姐的凉鞋。我和慕云姐是高中同学,一起考上大学,又一起回来了。多年的相处把我当年对慕云姐的一点感觉都磨掉了。她也只是把我当弟弟看,经常叫我干点杂活。像拎鞋子这类小事情,我是干惯了,且颇有点知遇感。我妈常骂我不争气。我在后头研究着他们的脚印。中间一行又大又深,熊走过一般。左边的一脚深一脚浅,可能是个瘸子。右边的小巧,估计没穿鞋子。不知情的会以为是一个大个子家长带俩小孩出来玩。我觉得自已可以当个不错的侦探。
防护林里早有一些同事在烤地瓜,我们围坐下来。朱老师把他带来的一大袋食品一一扔给同事们。柳慕云接过鱿鱼丝,说:“朱老师,您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步尘哥双手接住一瓶易拉罐啤酒,笑嘻嘻地说:“朱老师真大方!”
“这有什么!这有什么!”朱老师边扔边说,“教书育人几十年了,还买不起这几样小东西?我们都是穷酸命,一个月就只有那几块钱!我女儿在歌舞厅当经理,一个月这个数!”他的大手在众人面前晃,把众人晃得象泻了气的皮球似的。
“唉!大家别泄气!我们也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朱老师继续演讲,“你看,有几个单位能像我们这样出来玩,玩得这样开心,这样年轻?教书匠嘛!山珍海味认不全,但我们有的是这样年轻的感觉!”
“朱老师年轻时肯定潇洒!”小蔡说。
“小朱年轻时风流倜傥哪!”组里最老的曾老师也插了一句话。
“能不能说说您的罗曼史?”我像记者似的追问。
朱老师放慢了语调,悠悠道来:“年轻的感觉真好,那时特别喜欢运动,游泳,长跑,一顿能吃十个馒头。说爱情,我没碰上,但我敢肯定,爱情只有我们那个时代有,你们这个时代没有。”他居然用手指着我和步尘哥,还继续胡说八道,“像小柳这样漂亮的,谁有福气啊?谁能追得上啊?”
柳慕云掷这老东西一面包:“老不正经!”
大家都笑了。
步尘哥好象受了刺激,阴沉着脸看海。
柳慕云头一偏,把头发甩到后面去。过了一会儿,头又一偏,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了。我注视着她:真是个尤物!
波涛在汹涌,一次又一次地吻着礁石。礁石惟有一种宁静。不料此时,朱老师竟唱起歌来,他那永春口音实在是酸溜溜地:“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惑……”
元旦,柳慕云请步尘哥和我去她家玩。步尘哥穿上西装,笔挺挺的。
我打趣他:“有没有上刑场的感觉?”
“英雄含笑上刑场。”他挺了挺胸。
柳慕云家在实验小学,她爸是小学老师。我们一进门就见到她爸,她爸正在为参加元旦长跑得到一套运动服高兴呢!
“柳伯伯好!”我们齐刷刷地。
“好!好!”柳伯还在笑呢!
柳慕云坐在她爸身边,左手支着下巴,歪头看着她爸,笑眯眯地说:“我爸都是慢慢跑,最后一名到达终点,反正有纪念品!”
我看着柳慕云,心想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女儿该多好,马上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
“柳伯伯,您这种心态真好!”步尘哥说。
“那是因为人家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纪念品。来来,喝茶,”柳伯伯指着茶杯,“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慢慢跑,到了终点就一定有纪念品。”
“那我们就快跑。”我刚一说完就后悔了,大孩子了还说小孩子话。
柳伯伯说:“多半时候,总有比你跑得快的,即使你跑得最快,但由于人家没有给你准备奖项,只是欣赏你的腿脚,那你还是白跑了。”
“有人欣赏也好啊。”
我觉得柳伯伯真是个哲人。
柳慕云把我招呼走了,叫我洗菜!客厅里就剩下两个男人。柳家虽小,却是雅致。
“姐,今天怎么不请朱老师?”
“请他干吗?”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你这小骚蛋!”
……
从柳家出来,我们都不说话。我的感觉是:刚大学毕业,又进了小学。
朱老师拿三张票放在我面前:“优惠卡!我女儿给的。”
“谁去?”我问。
“还不是请你们三个。”朱老师突然表现得温柔起来,“你去给慕云和步尘说说?”
“这还用说!多便宜的事,我做主了。”
“哎呀,小兄弟,你真干脆!”
其实,我费不少功夫才说动哥哥和姐姐的。那种地方我们还不习惯。再者,虽说优惠,也肯定不便宜。我满口答应朱老师,又再三恳请他们两个,我真费事。费完事又想:这不过是小事罢了,为什么用这么大心思?莫名其妙??是不是最近书教得太无聊的缘故?是不是当了老师都这样?坏了,我一辈子还要当教师的,我心里怕极了。
在歌舞厅里,朱老师的女儿客气地招待我们,问要点什么。我们面面相觑,朱老师说不要。步尘哥说还是要点汽水吧。
柳慕云和步尘哥跳一曲。步尘哥不大会跳舞,那步伐真像黄飞鸿,他的国术基础太好。柳慕云几乎带着步尘哥跳,她边跳边笑,很开心的样子。一曲下来,步尘哥现出了近来少有的神气,掏出了闽南人常带的手帕擦脸。柳慕云又和朱老师上阵了。步尘哥气喘直了,泯一口汽水,问我:“你怎么不跳?”
“还不习惯呢。”我说。
我们冷却了好一会儿。我找着了一个话题:“你说现代人创造环境的能力真强,这么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还有谁不漂亮呢?”
“不错,来这地方不用漂亮,漂亮也是浪费,不漂亮的人倒是也显得漂亮了,神奇!”
“你看朱老师,那身材,在灯光的映衬下,大帅哥一个。比你帅多了,瞧你那一米六多的身子……”
他不说话。
“怎么,生气了?”
“你看慕云!”
“怎么了?”
“你好好看,好奇怪。”
“你别吓唬我,我怕,她怎么啦?”
“她不漂亮了。”
“啊?”
“我看到她的本质了,她不美了。”
“你说她的思想不美?”
“你真俗气,深受马列方论之害。你把一个审美对象一分为二,什么内容与形式。”
“那你说她不美是什么意思?”
“她的优点在这里被掩盖了。”
“我看是你的优点被掩盖了。”
从歌舞厅出来已经很晚了,古城的风宜人,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朱老师最先到家,他草率地跟我们道个别,看得出来他也累了。他巨大的身躯被一个小巷子吞没了。我们三个又走了一阵子。从大学里出来,到今晚的闲步街头,我觉得真有点漂泊的意思,虽然是在我自已的家乡。不知步尘哥有没有这种感觉,不管他了,我到家了。步尘哥送慕云姐回家。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不过我想大概是无济于事的。
后来,我问步尘哥那晚他和柳慕云说了些什么。步尘哥说那晚没说几句话。我又问出了歌舞厅后是不是还觉得她不美。他说不,她美极了。他还赞美她呢。我问是怎么赞美的。他说柳慕云说朱老师那人其实挺讨厌的,他就犯傻了,说都是因为柳慕云太美的缘故。
“她怎么说?”我问。
“她说谢谢。”
步尘哥几乎要掉泪了。
我就不忍心再问了。
我真无聊。
距离产生美,这话原本没错。但在一段美的距离中待久了,虚无这一条毒蛇就会来啃噬你的心。我看着步尘哥最近够虚无的了,一星期就去了两趟开元寺。我找他,对他朗诵了从民间诗刊看到的两句诗:
梦着玉女如我者请收讫梦的翅膀
玉女峰站在一步之遥一站亿万年
他好像没听见我朗诵的诗,只顾对我说:“走,我带你去开元寺。”
反客为主了?也对,开元寺他比我熟。
开元寺几乎都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头多了,也会产生宗教。在石埕边坐一坐,不用去看菩萨,心里就够宁静,够慈悲的了。更不用说石埕边上的两棵高大的菩提树啦,步尘哥不停地抚摸着它,他要是那位放弃爱情的王子就好了。
“施主,买菩提树叶吗?”
“不买,我等它自己掉下来。”
“阿弥陀佛,施主小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投机取巧的心地?呀!施主面色无华,印堂发黑……”
“老和尚,他是不是被狐狸精迷住了?”我一说完就觉得有点对不起慕云姐。
“非也,狐狸精乃是荒诞之说,青年男子为女色所惑却是常有之事……”
“师傅可有法子?”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古代白话小说。
“施主可持此菩提树叶,面对钟爱之女子,常念‘菩提树下,多积善德’。久而久之,当会识得眼前女色乃是人间一俗物而已。”
“好了,我买就是,老和尚别骗人了。”步尘哥掏钱买了三片菩提树叶。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春去夏来,芒果树结子之时,柳慕云终于要调到特区去。我们三个在我家又聚了一次。这可是我们最后的筵席了。我都觉得有点心酸,更不用说步尘哥了。他喝得太多了,我和慕云屡劝不止。我妈也跟着着急。
“慕云,我也会去特区。”
“你去干什么。”
“好奇呗,瞧那个人长什么样?”
“何苦呢,他很一般,世间一俗物。”
“你怎么会这样说他,菩提树下,多积善德。”
步尘哥最近常说这一句,我曾问他果真信老和尚,他说哪会,说着玩而已。现在又说了。当然,柳慕云不知道这是老和尚教的,所以每次都还娇气地说“听不懂”。我真不知道她的心有没有被步尘哥温温柔柔地占领过一两回。
“听不懂!”她说。
到那一天了。我们都去送她。朱老师也去。柳慕云刚要上车,步尘哥从怀里拿出三片叶子,送给柳慕云。
“这是什么?”
“菩提树叶。”
“谢谢。”
车子开动了。朱老师兀自挥动大手。我抬了抬沉重的右手。步尘哥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相送。
远去的车子,扬起一股不小的风尘,风尘中飘落三片菩提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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