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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外面的大街上高高的木头电线杆子上安放着两只高音喇叭，里面不断的播放着女人用高分贝尖利的嗓音近乎声嘶力竭的声音，高喊着革命口号，时而穿插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和男人悠扬的朗诵着毛主席语录和最新指示。大字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就连三道弯的胡同的墙上也写满了标语口号。6号院南面的山墙上赫然写着红彤彤的八个大字：“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稀里糊涂的一夜间人们感觉着彷佛周围的世界变得热闹非凡了，变得激情澎湃了，变得热火朝天了，变得自由奔放了，变得随心所欲了，谁都可以写点什么贴在大街上，谁都可以激动的高喊着革命口号，因为毛主席说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人们害怕阶级敌人反攻倒窜，人们害怕那万恶的旧社会重新回来。新社会多好哇，不愁吃不愁穿，虽然自然灾害折腾了几年，可是人们挺过来了，不怕天灾，就怕人祸。

阶级永远存在，无产阶级就要斗倒资产阶级，成分好的就要斗倒成分复杂的，这是这场大革命的首要问题。大院里也很自然的分出了三派：造反派、保守派和中间派。又是一夜间，造反派有了自己的标志——红色的袖标戴在了左臂上，上面写着三个金黄色的大字：“红卫兵”，字体好像是毛主席亲自题写的。

这天晚饭后，院子里的居民小组长，也是街道造反派小头头孙雅菊身穿绿色的军装，带着红袖标挨家通知，8点整在大院内老榆树下开会。

老榆树上的绳子上被拉出了一根电线，上面安着灯泡，100瓦的灯泡在院子里还是显得不是那么明亮。树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6号院批斗会”，看字体人们就知道这是孙雅菊写的。本来是大人们坐在哪里休闲喝茶的水泥台子上，此刻站着胡同居委会造反派负责人向红和孙雅菊。

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孙雅菊扯着嗓子说话了：“8号院的居民同志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三道弯街道造反派司令向红同志，大家鼓掌欢迎。”

街道居委会老主任被造了反，下台了，这位原来的居委会委员成了胡同里的头面人物。

稀稀拉拉的掌声。

孙雅菊接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敌人时刻在幻想着向我们社会主义反扑，所以我们必须和他们斗争到底，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哇，居民同志们，没想到在我们的院子里就有一个隐藏在大院内部的阶级敌人，他就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反动伪警长李广河。下面把反革命伪巡警押上来。”

两个造反派头头走下台，西屋的李广河被辛大勇的儿子辛力和孟慧秋的儿子程强扭着两个胳膊押到了水泥台子上。周仁杰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块木牌走过来厉声说：“低下你这反革命的头。”他将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人们看清了，牌子上写着李广河的名字，名字上面还画上了红叉。

“批斗开始。先由反革命分子进行交待。李广河，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历史问题。”

平时十分和蔼的汉子，此时变得十分狼狈：“是，是，我交待。我叫李广河，原籍是河北保定人。因为家里穷，后来就跟随亲戚来北京做事儿，首先在副食店学徒，两年后满十八岁了，正赶上北平警察局招人，我就报名参加培训，然后就当上了伪警察。当时正是人民解放军围困北平的时候，我就负责管理治安，对游行、闹事的学生劝阻他们回到学校学习。可是他们不听，将我痛打一顿，不得已我带着队伍用警棍驱散他们，这就造成了很多学生受伤。我有罪，我不该动手打人。”

辛力伸出手臂十分卖力的振臂高呼：“打倒历史反革命李广河！” 

人们一怔，随后也跟着小声的喊着：“打倒历史反革命李广河！”

“把李广河赶回老家去！”

“把李广河赶回老家去！”

孙雅菊又开始了慷慨激昂的说话：“听听，大家听听，这就是他的历史问题，镇压学生运动。倘若不解放，我们这次文化大革命他也会镇压，我们院里的红卫兵小将他也会打，也会抓。新社会虽然他没有伪警察的威风了，但是从他的阶级立场来讲，他依然对文化大革命这场运动怀恨在心。下面由向司令宣布遣返命令。”

向红干咳一声，用尖利的高音说：“我代表居委会郑重宣布，李广河由于历史问题已经被副食店开除，清理出阶级队伍，我宣布：自明日起，将历史反革命、伪警察李广河遣返回原籍劳动改造。明天由副食店红卫兵组织押送他们返回原籍。”

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和无序，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批斗到此结束。李广河你下来吧，拿着，这是组织介绍信和落户证明。”孙雅菊将一个信封交给李广河，然后又转向大家，“下面宣布另一个决定。辛大兰在吗，辛大兰站过来。”

辛大兰从人群中走到了前面，听孙雅菊继续说，“你不是找不到你男人了吗？”

“对，对。昨天晚上他一宿没回来，我带着女儿到单位去找他，也没个踪影。”

“我们替你找到他了。”她转身扫视着大门处大声的说：“你们过来吧。”

石清森和两个男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来到了老榆树下。辛大兰看着自己的丈夫关切的问：“老石，你去哪儿了，一天一宿都没回来，你说呀。”

孙雅菊挥挥手，又指着一位陌生男人说：“不用他说。我来介绍，这位是石清森单位的造反派司令钟卫兵，由他介绍石清森的历史遗留问题。”

陌生男人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居委会造反派的战友们，大院的革命同志们。我是京都粮油加工厂造反派司令钟卫兵。经过长期的调查和处理，经过对石清森一天一夜的审查，他家祖传的18间旅店房屋由于公司合营后他能积极放弃了产权，无私的交给了国家，所以不追究他资本家的历史了，他的成分还是按照当初的评定为：小商贩，也是属于我们团结的对象，也算是无产阶级吧。对他的审查就算结束了，他可以照常工作了。”钟卫兵讲完话和向红、孙雅菊握握手，带着随同走了。

向红送走来人后转回身挥了挥手：“安静，老石是我们居委会保回来的，因为他在街道的表现一直不错，他又交代了自己资本家家庭开办旅店，不劳而获剥削劳动人民的罪行，将全部房子交给了政府，以功赎罪了，所以问题的性质也就随之转变了，他的问题基本上应当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她转向石清森，“同时我们也希望你今后要继续改造，好好做人，从思想上彻底的和反动的资本家家庭划清界限，为文化大革命多做贡献。好了，没什么事就散会吧。”

“慢，我还有事儿。我要揭发。”早已按耐不住的辛力从人群中拉出了中年妇女章阳。

“放开，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揭发的就是你。”他转身看着向红，“她叫章阳，前些日子她的反动家庭被没收房产后就搬到了我们院，她右派教授的丈夫留下了许多封资修的书籍，我建议也要没收，烧毁，叫他们彻底与反动家庭断绝关系。”辛力激动的说。

“好，这才是革命小将的勇气。我信任你们，这件事你们院子的红卫兵小将就自己处理吧。”封向红拍了拍辛力的肩膀，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孙雅菊带着辛力等三人闯进了章阳的家。里屋是卧室，外屋是客厅，房间的物品很简单，但是十分精致。书就摞在一张破旧的书桌上，估计要有两百多本。

“大姐，这些都是科技方面的书，没什么反动的。抄家的时候人家都没要。”章阳轻声细语的向孙雅菊解释着。

孙雅菊选了几本翻看着，看样子都是教科书，没什么意思，她终于翻到了一本外文书：“这是什么，外文书籍，难道这不是封资修牛鬼蛇神的宣传品是什么？烧！彻底消灭。辛力，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三个小将吧。”她拍拍手回家睡觉去了，也是，一天下来太累了。

“搬，统统销毁。”辛力挥挥手，三个小伙子开始不顾阻拦的把书刊全部搬到了院子里。

“往哪儿搬呀，在院子里烧？烟熏火燎的那不找事吗。”贺伟望着一推书犯难了。

辛力拍了拍周斌的肩膀：“有了，叫我大姑父蹬着三轮车送到郊外去烧。” 

“好主意，那你就去说说呗。”

“我去哪行呀，他骂我一顿我也没辙，还是贺伟去吧，你有你妈给你撑腰呢。”

“瞧好吧。”作为孙雅菊的儿子，此时的贺伟似乎有一种天不怕，都不怕的感觉，他挺胸抬头的扫了一眼还在等着看热闹的街坊，没见到石清森，于是他来到了石家门前大声叫着：“大姑父，大姑父同志，石清森同志，你出来一下。”

石清森和辛大兰走出房门，看着贺伟：“爷们儿，喊什么呀喊，都几点了？”

贺伟回头看了看辛力，挺起胸叉着腰：“大姑父，不，石清森同志，革命尚未成功，怎么能睡大觉？你不是已经划为人民内部矛盾了吗，那你就是我们革命队伍里的一员了，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有三轮车，你负责把这些书拉到永定门外找个荒地烧了。立马去，赶紧准备车吧。”

“你们就造孽吧，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书是什么，是知识。难道我们就不要知识了？”石清森指着辛力质问着。

“看样子你还是没改造好，知识越多越反动，您老好好看看，这是书吗？这是封资修！”

“对，说得好。”周斌插话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我们这么干的，他说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怎么着，你反对？”

“造反也没让你们去烧人家的书呀。“

“封资修，知道吗？我再说一遍，封、资、修！”

“大姑父，别磨叽了，赶紧的。”辛力走过来拉了拉石清森的衣袖轻声说，“这是考验您的时候，还不表现的积极点儿？！”

“好，烧，烧。让封资修化为灰烬！”

人们摇着头，叹息着回到各自的住房，他们则开始向院外搬着书装车。

石清森说：“我回屋去取手电筒，天黑了，那边没路灯。”

看着石清森走了，贺伟伸着懒腰说：“今天我挺累，又押犯人，又搬书，我这身子板受不了了。你俩跟着去吧。”他打着呵欠往自家走去。

“谁他妈不累，我也累呀。就剩烧了，还是你跟你大姑父去吧。”周斌也打着呵斥跑了。

石清森拿着手电筒回来了，他看着装好的车，看着眼前就剩下辛力一个人了，笑着说：“爷们儿，都跑了吧，都知道累了吧？还什么什么尚未成功，不能睡大觉，就知道唱高调。你们这些怂蛋包，这样吧，你也回去睡吧，我叫上你大姑，我俩去。”

“好嘞，那您可别告诉别人。”他笑着走了。

石清森回到屋里，叫出了辛大兰。

辛大兰犹豫着：“这缺德事我可不干。”

石清森：“不让你干，我拉着车走远点，你悄悄的去告诉章家，看看她有什么办法，这东西烧了怪可惜的。”

“自打她搬来咱院，凡人不理，平时我们不过话，怎么说呀？”

“没事儿，要不你去推车走远点，我去说。”他把手电交给她，自己悄悄的去敲章家的门。

章阳没睡，一直在窗户里悄悄的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她真的舍不得这些书。看着石清森向这里悄悄走过来，她轻轻的打开门，第一次和眼前的这位街坊说话了：“大姑父，您有事儿呀？”

“时候不早了，大家伙儿都散了。这写书要真是烧了怪可惜了的，我问问您，有没有什么办法保住这些书。”

“那真太谢谢您了，我真是舍不得这些书，那都是我丈夫留下的，不是它们说的什么封资修，都是专业书籍，是知识呀。可是我们也没办法，要是现在拿回来往后再被人看见恐怕也会连累您呀。”

石清森沉思了一下。看了看院子里只有西屋的李家和自己家还亮着灯，于是他轻声说：“这样吧，时候不早了，你帮我把书藏到我家去，将来您有什么需要再到我那里去取，兴许时间一长，那帮子人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往后那要是连累您怎么办呀？”

“没关系，一旦被发现我就说我贪心，想留下这些书生炉子用。”

“好主意，走，我们一起干。”她欣慰的关上门，跟着石清森来到大门外，三个人悄悄的将这些书搬到了石清森的屋内，塞到了里屋双人床下面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