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小说)

热度 7已有 403 次阅读2018-10-31 20:07 |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你天天这样喝,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爸妈?”苏珊一把夺过苏曼手中的酒瓶,顾自坐在床边,不想理她,眼泪却像谷粒一样掉下来。苏曼随手扔掉酒瓶,假装睡去,眼泪却顺着脸颊一直流,“要是早知道,那个早晨不让爸妈出门,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从前我多么幸福,可是那不可预知的力量啊,违背我的本心把我带到这凄冷的河岸......”一个男孩在外面细细地哼唱,苏曼睁开眼睛,望着窗外那一排绿意葱茏的树,却不知那个早晨开始的噩梦何时能结束?那之后,只有酒精带来的迷醉,能让自己暂时忘却。

 等苏珊离开,她靠在床头,没脱大衣,又仰脖喝了好几口。她把酒瓶举到眼前:“酒是给人喝的,猪是给人吃的,雪是给人踩的,人最后都是要走的......至少我还可以喝酒,喝醉了,就不用记得这些了。”

“不要再喝了,你爸妈并不会因此活过来。”

“谁说话,是你吗?会说话的台灯?别逗了!这点酒算什么?我没醉,你一个没生命的东西,怎会说人话?”苏曼揉着醉眼,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趴地上往床底下看了看,“没有啊,难道家里闹鬼啦?”苏曼爬起来,又拍了拍床头柜,敲了敲台灯,一脸纳闷。

“能不能轻点,你敲得我头皮都麻了。”“谁?你是谁?”晕乎乎的苏曼听到这声音可吓得不轻。“我,一盏会说话、能预测的台灯。当年你爸爸花20元把我从文物旧货堆里买回来,一直放在这床头。只是这些年,我一直懒得说话......今儿看你可怜,就破个例陪你说说话吧。”灯光随即暗了三下,又亮了三下,实在诡异。

“就你,别逗了!哈哈,如果你能预测,当初怎么不提前告知我爸妈会遭遇车祸?”苏曼捂着腰大笑,笑得蹲在地上,眼泪却啪嗒掉了一地。“没错,我能预知,却无法阻挡。该来的总会来,你明白吗?你总是这样,可是你爸妈希望的?”台灯暗了三下,又亮了三下。

“哈哈,他们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谢谢你提醒!既然你阻止不了,就请闭嘴!我乐意喝死,你管得着吗?”苏曼瘫坐在地上,拿起酒瓶又往嘴里灌,那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流,像一路岩浆将痛苦湮灭。

“如果我告诉你,从明天起你的人生会有奇迹降临,你会生活得无比幸福,你相信吗?”台灯暗了三下,又亮了三下。“是吗?我不相信......”苏曼呢喃着,靠着床头柜进入了梦乡。梦里,爸妈带着她逛街,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似一切回到了从前。

 睡梦里,苏曼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摇摇晃晃走到门边:“谁啊?你找错门啦。这屋早就没人了.....”“你好,我刚来到这儿,想要租房子,请问你这儿方便出租吗?”“这屋里没人了,你到别处去问吧。”“可是,我一路问了好几家都没有空房间,他们说,这一条街只有你家有空房子,拜托,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

苏曼没理他,径直走到沙发前,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坐了下来。隔了十几分钟,门外并没有脚步移开的意思。苏曼气冲冲地拧开门:“喂,你怎么还没走啊?”那人一看门开了,赶紧提着行李闪了进来:“谢谢啊!我叫致远,是个厨师。作为答谢,今后款待你的胃,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叫致远的家伙,真像个“自来熟”,苏曼懒得说什么,转身趿着拖鞋窝在沙发里,像只没睡醒的猫。“你这样会着凉的。”致远扯过一床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谢谢,你自便吧。”苏曼继续闭着眼睛,并不看他。“ok!你好好休息。”致远拖着行李箱走进了那间有台灯的房间。

先前还窝着的苏曼,此时一个箭步拦在他的面前:“除了这间,其它房间随你。”“Sorry,这是你的房间?”致远吓了一跳,一脸懵圈。“是的。”“那好吧。”致远只得拖着行李箱走到了隔壁房间。

等他走开,苏曼干脆把房门关上,窝在床上又开始喝酒。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喂,一起吃个早餐吧。”苏曼不理他,继续喝酒。隔了会儿敲门声又响:“我也饿了。你看,这煎蛋多么香软诱人,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哦。”“凉了就凉了,干嘛打搅别人?”苏曼气冲冲拧开门。

“清晨喝酒可不好。来,先喝杯热牛奶暖暖胃。”致远端着一个盘子凑到苏曼面前:“你闻闻,是不是特别有食欲?”苏曼歪着头倚在门框上,并不为所动。致远索性将盘子就近放在茶几上,拉着苏曼来到餐厅:“来,坐下。看我变魔术,噔噔噔,变变变......”话音未落,他飞奔到茶几前,很绅士地端起盘子,一路踩着小碎步来到苏曼面前:“美丽的女主人,伟大的致远厨师精心为您准备了暖心牛奶、爱心煎蛋,以及甜心小火腿,请享用吧!”

苏曼被他的搞笑模样逗得一乐,可当她抬头不经意看到对面墙上的遗像,便猛地收回嘴角,低头重又变得戚然。“怎么啦?快吃吧。”致远将一个桃心煎蛋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你该多笑笑,你笑的时候,嘴角弯弯,真像天上的月亮......”苏曼用筷子随意戳着碟子里的煎蛋,眼泪又开始肆意汪洋:“以前,我老爸也常说我笑的时候像一轮弯月......”致远赶紧起身拿纸巾递给她:“对不起,惹你伤心了。”“不关你的事,是我想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想哭.......”“要不借我的肩膀擦擦鼻涕?”“哪有,走开啦。”苏曼转而破涕为笑,一把推开意欲凑过来的致远。

“对喽,你叫什么名字?好像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名字呃。我总不能老是‘喂喂’地唤你吧。”致远央求道。

“苏曼。我还有一个姐姐叫苏珊,不过她早已出嫁了,不住这儿,一年难得回来两次。”

“哦,苏曼,很好听的名字。没关系,以后有我陪着,你不会再孤单的。来,快吃。”致远夹起一块鸡蛋,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还故意鼓起两颊,吃得吧唧吧唧的。

苏曼被他的样子呛得忍俊不禁。

“赶紧吃哦,吃完我们一起收拾屋子,瞧!你这小屋都快成狗窝了,嘻嘻~”致远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狗窝就狗窝,我乐意。”苏曼冲他做个鬼脸,埋头吃了起来,心底却不得不佩服这个叫致远的家伙,几样不起眼的食材,居然做出了如此特别的味道。

 十分钟后,致远端起盘子,朝苏曼嘟嘟嘴:“你去休息吧,这儿有我收拾。只是,等你醒来,不要怀疑走错了屋子哦~”苏曼拍拍致远的肩膀:“那有劳先生啦,本小姐先行告辞。”

 苏曼踢掉鞋子,仰面躺在大床上,微闭着双眼,听着厨房里的水声,很快进入了梦乡。等她醒来,真真吓了一跳——每个房间都变得整洁有序,家里所有物件皆一尘不染,仿佛请了一百个清洁工用心收拾了一整天似的。苏曼瞪大眼睛,站在屋子中央纳闷:哈,这家伙,什么来头?难道有三头六臂?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致远端着一盆花出现了。“苏曼,醒啦,你说这花摆哪儿好?”“你从哪儿弄来的?告诉你,我可不喜欢养植物。到我手里,什么植物都得短命......”“放心,有我在,它不会短命的。这花啊,有的喜光、有的惧光,有的爱水、有的怕水,和人一样,各有各的脾性.......”致远摆好花,凑到苏曼跟前:“房子收拾好了,要不我帮你洗头吧。”

“有病吧,我自己没手吗?”苏曼跳开好远。

“来,听话,水都烧好了。很舒服的~”致远拉着苏曼走到露天阳台,“坐这儿吧,快,闭上眼睛。”苏曼仰着头,微闭着双眼,红着耳朵,任阳光暖暖地晒着。致远的指尖在云丝状的发间轻轻地摩挲,泡沫堆积在上面,像奶油甜筒一般。两人都不说话,时光静美得像一幅画。

 夜凉了,苏曼走过去关窗。在昏暗之中,她轻轻旋转着床头的台灯:“你说,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会不会所有对我好的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走掉?”台灯没有说话,苏曼继续自言自语:“瞧,连你也不愿搭理我。算了,不想啦,我困了。”

“傻瓜,我怎会不理你?只是我已用尽毕生修为幻化成人形,如今我是致远,不再是神灯了。”致远坐在黑暗里,借着从半开半掩的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对熟睡的苏曼轻声说着。致远似乎还想说什么,抬了下手,朝天花板望了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朝隔壁房间走去。

 致远回到自己的房间,洗完手,走到又高又窄、铺着绿色桌布的高脚桌前。钢笔和墨汁端端正正、不差分毫地并排摆放。由于房间光线太暗,他打开了台灯。墙上挂着日历,上门印着很多数字。他把目光停在了512日。

他靠在圈椅里,头向后仰着,在心里默算着。512-1212日。他默算着自己还能陪在苏曼身边的日子——最多7个月。215天。5160个小时。309600分钟。18576000秒。在紧闭的百叶窗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日记打开,写下第一行:“2000512日,晴 ...... 

 写完,他闭上眼睛,似乎平静了一些,开始来回踱步。在这间屋子里,每到夜晚,他都守在苏曼的身边,看着她灌醉自己,看着她伤心落泪,一天又一天。他知晓她的心愿,也懂得她的心碎,却一直不敢靠近她。直到511日,在她父母离去三个月之后,眼见着她一日日往下坠,他无法再克制,终于开口说话。

是啊,他想要给她幸福,但那个曾经狠狠伤过她的人,早已丢下她,而他知晓她所有的秘密,没有谁比他更爱她……于是他做出一个决定,虽然这个决定的结尾是一件古老的旧物,在幻化为人后,半年内若被赋予真爱,将在一月后自行碎裂,变成一颗真心。

他没有犹豫。为了她,什么都值得。可是,七个月后,是被爱上,永远消失?还是没被爱上,继续陪伴?他无从选择。也许,时光会给出最后的答案。或许,两种选择兼而有之才是他所希望的。可是,怎么可能呢?

如果两者间必选一种,他会选择第一种,带着她的爱消失,然后变成一颗真心,置于爱她的人身上,哪怕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会忘了这一切。她真的会忘了我吧?没关系,只要她不再觉得冷,能触摸阳光,感觉早春时节积雪融化后小溪涨水的味道,那么一切就值得。活得太久了,他这一辈子难道不该为那一天而付出所有吗?想到这儿,他感到一阵幸福和伤感。

窗外,天光一点点变亮。一排排树昂立在天地间,仿佛正向世界宣布某种迥然不同的秘密。她昨晚应该睡得很好,没有失眠,没有哭泣,也没有酒醉。

房门打开的瞬间,他用手一挥,餐厅的桌上便立即多了两份鲜虾云吞面、一盘蜜汁滑鸡胚,一盘飘香榴莲酥,一盘香芒冻布丁,以及两瓶百香果酸奶。苏曼伸个懒腰,走到餐桌前,拈了块蜜汁滑鸡胚,看着正在鼓捣音箱的致远,笑了:“少爷,这么早?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致远站起来,手里拿个螺丝刀甩了甩,“不管怎样,我可是顶级的私人订制厨师,怎会就不着女主人的需要?”

鸡胚吃完,苏曼舔了舔手指:“别贫嘴,你在瞎鼓捣啥?”致远起身拿了张湿纸巾递给苏曼:“真那么好吃?快,洗漱完了再吃,我可不想看见一只馋嘴的小花猫......”苏曼接过纸巾,昂着脸看他:“说我干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致远故意卖关子。

当苏曼拿起梳子的时候,房间里开始流淌着Maximilian Hecker 的《Feel like children》,这样的记忆,直到很多年过去了,苏曼依旧记得——那个清晨,致远站在玻璃窗前,眼睛像一井黑潭,对着她躬身微笑,她走过去,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到餐桌前......可惜,后来的致远并不知晓她当时的感觉。也许,一开始,她和致远就很清楚,这种相处不会持续太久,但相处的后遗症却会永远都在。

从那日起,苏曼知道心底有根弦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拨动了。之后,她变了,完全脱胎换骨了。之前的那个她,好似退却了,消失了,而那刻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确切地讲,致远赋予了她重生的意义。仿佛他和她很久之前就彼此相识相知,只是,绕了很大一圈,才彼此找到残缺的另一半。他们相处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会一起逛超市,一起做家务,一起看电影......即便静坐相对,不说一句话,彼此也不再觉得孤独。

可是,苏曼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响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许,等你离不开的时候,他就会走掉的......”于是,苏曼刻意与他疏离起来。在她看来,越是令人艳羡的,越是脆弱和危险。恰巧,这个时候,她的前男友回到了这儿,天天堵在门外,一天一封信。说他很懊悔,也很绝望,怕就这样失去她。他以为自己为了父母可以离得开,可以和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却不知,离得越远,越逃不掉。

如果没有致远,苏曼估计这一辈子也不会再理他。可是,苏曼怕绝望的时刻又重演,于是,当着致远,她故意使出一副并不排斥那个自私又懦弱的前男友的模样。甚至在他俩一起打球的时候,苏曼也有意偏向他。之后,致远也故意在电话里,跟人特别热乎。苏曼气极,索性不理他。有时候,两个人在同一间屋子,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渐渐地,致远变得消瘦又沉默。他常常借口出去,很久才回来一次。苏曼很想回到以前,但她知道,在他俩之间,好像彼此都在故意做些什么,而这个不能用言语说出来。

有一天,致远回来,拿着一筐橘子,对苏曼说:“我知道。对不起。”苏曼听完喉咙阵阵发紧,感觉被人扼住了似的。“我们看上去如此好,却不过是老天的一个玩笑,对吗?”苏曼说完这句,脸色苍白,好似丢掉了某种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听到这儿,致远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开始怀疑,自己幻化成人,到底对不对?难道,他比我更爱她?想到这儿,致远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像一名囚犯,听见被判了无期,却比立即死去更悲惨。

这时候,对面楼上传来Maximilian Hecker 的 《Feel like children》,苏曼嘴唇开始发抖,眼里蓄着一眶泪,仿佛过去埋葬的一切,不管是欢笑的,苦痛的,都在重生。致远上身笔直,紧绷,并稍微后仰,仿佛这首曲子让看不见的火焰在熊熊地燃烧,在风雨之中,在汪洋之中,他唯有用整个身体去抵抗,才能让一切戛然而止。这时夕阳将一束光投在窗户玻璃上,金色的浮尘在光柱中舞蹈,仿佛疾驰而去的一切正通向虚无与毁灭。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看着她拖着身子,走向那间有台灯的房间,门重重地挡在她的身后,隔着那个差点奔向她的他。

是的,我不会得到幸福。苏曼伏在被子上,咬着枕头,肩膀抽动着,却并未哭出声来。致远仿佛一个服役的囚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那个让他一度脱轨的桌前。他喜欢这个日记本,因为在它面前,他无需隐藏。当整座城市坠入梦乡,当成千上万的人陷入沉睡,只有他的房间始终弥漫着某种类似水果罐头的酸涩与甜腻混杂的香味。在这里,想要的一切被恰到好处地封存,没有防腐剂,也能永久保存。只是,一切无可挑剔,也无从逃避。

苏曼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漂亮的礼服,看了好久。等她换好衣服,走到致远门前,深吸一口气,她决定对自己诚实,不管将来会如何。可是,当她敲门的那刻,勇气突然消失了。她又逃回了房间。生活给了她什么?怯弱和虚荣。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抽屉,希望他会和往常一样,笑着唤她吃早餐。

可是,很久了,依旧听不到隔壁房间的声响。她盯着台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你说,他是不是也不辞而别了?”台灯和往常一样沉默着。苏曼从自己房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这一天,她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只呆呆地坐在床边,想着致远和过往......在过去的小半年里,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致远心里有她吗?

一个月后,致远回来了。苏曼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又会消失了一般。致远一本正经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不用这么看,我还没有秃头啦。”那一刻,他们全都感觉到这次分离的时光,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们失去联系,却彼此捆绑着思念。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显现在他们脸上。“你等我?不曾离开?”那想法里夹杂了隐隐的窃喜与苦苦的甜蜜。

“这样久,你去了哪里?”“你知道的。”致远举起苍白的手,并不确定地朝空气中某个点指了一下,像是在宇宙里标注一个地方。“真可怕,我差点失去了。”他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他们如释重负地眨了眨眼,感觉彼此像是一对侥幸逃脱的灰兔。“那么你去那里,是为了杀死自我的什么东西吧?”苏曼将头靠在致远的肩头。“对。不过,我没有被击垮。是不是该喝一杯呢?”致远把目光投向苏曼。苏曼没有回答。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靠在一起,就着红酒,直到天色漆黑一片。

“你醒啦?”“你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一夜?”苏曼醒来,发觉自己一直靠在致远的身上。“嗯。你把我脖子都枕麻了。怎样?今天我们出去走走吧。”致远提议。“好啊。”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去,身子像被云朵托举着,心里却装着一只鸟儿,仿佛扑棱一下就会飞出来。他们走得极慢,一前一后,既不很近,也不很远,彼此不说话,表情却朦胧不清,好像这条小径一直通向某个未知的世界,不得不小心翼翼一般。那个时候,分明有某种东西在两人之间燃烧,彼此的心跳完全不听使唤,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啊?也许,每个人都会染上的。就像台风潜伏在沼泽地后,山林之间。

“我想回去了,你呢?”“这就走啊?”“嗯。”两个人都极力隐藏内心的激情,试图表现得自然而镇静。“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这个给你。”苏曼弯腰捡起一个石块,“不许给人哦。”“好的。”致远把石块紧紧攥在手心。

回到房间,致远坐在罩着绣毯的椅子上。风吹动着窗帘,屋内如此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我来这里,是想见你啊。”致远将额头放在石块上,“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在了,你可知道,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爱你?”

致远摊开日记,拿笔写道:“也许你会看到,也许你永远看不到。你曾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只是,我快走了。原谅我,无法继续爱你。别哭。无论在哪里,以哪种形式存在,我都能感觉到你。即使我碎裂消殒。你知道,走了的我,不会再受煎熬。答应我,别忘了……不,还是忘了吧。有这么一刻,我真这么想。你要好好活着,代我去看看,去寻找,直到找到你的幸福与你的快乐。原谅我无法留下来。你知道,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留下来,不管付出何种代价。”

“当我又回到这儿,是的,我什么都知道。所以我是幸福的。然而,我多么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啊,哪怕是以一盏灯的形式。可是,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对吧?”一滴泪掉落,晕开了墨迹,“瞧,我早知道结局,却还在妄想!只是,我看不到你苍老的模样了。有一天,你也会是一个老太太吧。原谅我如此想象。谁会陪你到老呢?我的好姑娘。”致远放下笔,遥望着窗外。

“对你来说,世界依旧还在,只是,有个我不见了,可我不愿你对此难受,知道吗?如果宿命是这样,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重逢。那个时候,你会对我说点什么呢?真好奇啊。可别把你所有的事全告诉我。我猜你老了,肯定全忘了。”致远嘴角浮起一丝笑,继续写道:“只是,也别把我一同像梦一样丢掉。你看,我到底很自私吧。我有时候记得,雨水打在房顶上,听起来像是你在敲门。我总忍不住想要跑过去。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雨,一下雨,屋内屋外都是潮湿的。让人想哭。不许笑我。哭又不是你的专利。

你最爱哭。虽然我很少定定地看着你,但你的眼睛,却像世界上最狡黠的魔鬼,总是那样安静,那样明亮,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所以我注定逃不掉——你可知道,你的目光,能让最坚强的人感到疲惫。强烈有如触摸。待在你身边的时候,整个人感觉快要疯掉。于是,我只能偶尔串门,跟你一样吝啬口舌,假装看书,但雨水早已飘进书页,尽管没有淋湿这个词。你很难懂得其中的意义,你只默默听雨。再后来,哪怕雨水落到你的身边,或是发生大旱,空气中浮起蒸汽一样的火焰,你也不知道我早已受不了。”

“对你来说,时间只是在积蓄力量。你渴望我做出承诺,如同食物对于胃的作用。可是,你已令我没法好好吃饭,我完全咬不断那些肉质的纤维,更别提汲取生命所需的能量。我总是患得患失,像一位嗜酒又惧怕酒精作用的人。”

要下雨了。棕黄色的闪电像大刀划过,暴风雨的雷鸣随之滚进屋内,天空刹那变得煞白。就在这时,风吹开了窗户,一股冷空气闯入,冻得人发抖。致远冲到窗前,关上了窗户。城市上空雷电交加。咔嚓,电也停了。致远锁好日记,快步走到苏曼的房内。

“马上下雨了,你的窗户关好没?”“关好了。”苏曼转过身,搂着胳膊靠在墙上。“你是不是又要走?”“怎会这样问?”致远拿过一件厚绒衣,递给苏曼:“快披上,小心着凉。”“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放心,只要我活着,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致远走过去,头靠在墙上,故意倒向她。“走开啦,我可不想和你一起。”“真的吗?”“真的。”

“那我放心了。”致远在心底小声说道。

 苏曼关上门,坐在桌前写道:“我知道你要走了,一天,两天,也许更短。但是,你回来了。终归你在离开前,回来了。真好。”苏曼咬着嘴唇,眼眶向上:“放心,我不会哭啦。你心里很清楚。你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个问题。你已经想好了,是吧?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回来了。说明你和我一样,别无选择,对吗?重逢,将是我们的终结。生命的终结,一切的终结。你是我潜藏心底的秘密,一直有别于他人。你为我燃烧着生命,而我假装接受得很坦然。我一度以为,只要我假装,你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是,谁能隐藏一切呢?”

苏曼苦笑着,继续写道:“不管我说不说,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你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像一片原始森林,茂密而危险。我熟悉它的一切,也依赖它的一切。我不想走出来。哪怕外面的世界明媚而温暖。你一定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对不对?像爸妈一样,不跟我道别就离开,对不对?你们很残忍,但我不怪你们,一点也不怪。没有你们,我至今不知道有一种失去也是温暖而恒久。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你,像当初你敲开我的门一样。如果能,我愿意忍受这一生的孤独。”

苏曼望了望那扇门:“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出现,请你一定等到我出现。也许,在找的过程中,我会迷路,会走入死胡同,但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哪儿都不去,你会等着我——直到我出现。哪怕到了奈何桥,喝了忘川水,我也不会再装着别人。要知道,除了你,谁都不行。我会让它空着,直到让我看到你的真心。这一刻会来吧。你是不是也这样想?我希望你的回答是千真万确。”

“如今,对我而言,再没什么重要的了。唯一重要的是,我将带着你的记忆活下去,为你活着。我知道,你也活着。总有一天,你会让我找到你。我不急于让这一刻早些到来。我愿意等待,就像人们等待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应运而生。现在,你还想逃吗?别问我这话什么意思。你懂的。我有这个权利如此问你。你心里肯定清楚,并能感觉到,我除了那样活着,别无选择。你知道,我性子很倔,一旦写下,就不会删减。至死都不变。所以,你要走,悉听尊便。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在你走之前,请一定听我讲完。”

苏曼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你很清楚,当你敲开我家的门,就意味着什么?可你还是毫不犹豫地敲了,不光敲了,还留下了。不要问我当时为何没把你关在门外。你知道,我没法关住你的。总而言之,我们的相遇既是刻意的,也是注定的,不是吗?当我老了的时候,回想这一切,我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就跟看到后来生活里的其他时刻一样,这个你也很清楚。因为你多么熟悉我的想法啊。可是,你太善于伪装了。差点连我都骗了。那么,请你允许我告诉你,你对我而言,从来都是唯一。唯一,你懂吗?别怪我像喝醉了酒。”

“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做了交换?为何你靠近我,又要走?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与其说让人困惑,不如说让人难受。你知道,我读了很多书。今天我写它也自由了很多。不过,我还是读不懂你。你在世界上走过的地方很多,遇到的人更多,为何偏偏是我?为何又偏偏是你?难道不能是其他人吗?莫非,真有什么命中注定?注定我们遇见?注定我们分离?注定此生不再相见?”

泪水冲花了妆容,苏曼却顾自写下去:“难道真的应了——口渴饮水,水即干枯;伸手取果,果即消失?那这样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各种各样的索求又有何意义?难道我不配得到幸福?难道我注定如此度过一生?莫非,无欲无求,才能圆满快乐?我要怎样才能做到赋予越多,渴求越少?你看,我总是琢磨这类傻乎乎的问题。孤独不会提供答案,书籍也不会给出完美回答。无论是古代论著,还是现代小说,难道都不曾提及真相?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人真正抵达过真相?”

“当我有一天开始沉浸于书籍之中,我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我想,伴随时光流逝,我的周围不会再有亮色。因为书和记忆越攒越多,越积越浓。每本书里或多或少都提及一点真相,而所有的记忆却都表明,一切皆徒然。抵达本质,可以让人更加明智。而我却没有可能再抵达你的内心,索求真相与答案。你时而戏谑,时而沉默,如同一片迷雾,让我始终无法靠近。这样的或那样的,这时的或那时的,究竟哪个才是真实?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你会对我说出答案吗?”

“行为不是真相,有时却是后果。你会离开的事实很清楚,但原因却扑朔迷离。我假设并分析了各种可能,试图对你的离开进行解剖,但始终未得到一种最靠谱的可能。只有真相能提供答案。而你的答案一直在你心底。也许你不是逃,因为你不欠我的。但是,不告而别,算不算逃呢?告诉你,就算你逃到海里,我也要把你捉回来——就像《老人与海》里的老汉一样,即便不自量力,即便筋疲力竭,即便一无所获,我也决不放弃。逃不掉的永远逃不掉。无论你逃到哪儿。可是,我累了,这次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努力去抓住什么了。”

苏曼仰身靠在扶手椅里,咬着牙齿,用一只手遮住眼睛,极力让自己平静:“不管怎样,我难以接受你要离开的现实。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再次离我如此近。我努力替你寻找借口,猜想你可能身患重病,甚至希望你发了疯,又或是你爱上了另一个姑娘……总之,我真的这样期望。我说得没错,你不要觉得奇怪。在我眼里,所有这些罪都小过你的不告而别。即便你从此忘了我,我也能为你的一切找到借口和解释。只是有一点我无法解释,那就是——你明知道,你的离开,是对我最大的伤害,你为何还要狠心离开?对于这个,我无法理解,也找不到理由。你要走了,和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在,它们可没走。你可知道,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里,那种亲密相吸的感觉,它们不会走。”

“你知道吗?即便你不再出现,我们不再联系,的确会这样,在命运面前,我们也是共同的。即使其中一个逃离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可以感知彼此的内心。这是不成文的秘密,只属于你和我的秘密。我们的命运是平行的,不管其中一个离开另一个多远都无济于事,无论多远,无论多久,一个都会找到另一个。这是今天你走在我身后,我所想到的。还记得那条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它从来没有尽头。如果你以为我说你走吧,就是尽头的话,你可真是个傻瓜。你知道,话语从来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既然你要走了,我干嘛要说些让你离不开的话?”

“你果真是个傻瓜。你居然相信了我所有的口是心非。你真的认为我所说的就是我所希望的?你怎可如此认为?很多东西,我是说如果所有的东西,都取决于某时某刻说过的、没有说过的、写过的、没有写过的话的话……那一切岂不是太显而易见了?是的,我这样写,你不要打断我。你以为你要离开,我就看不出?你以为,你为我好,我就真的好?你很孤傲,你以为,所有的决定都是对的。可是,你这样的以为真的不可宽恕。即便你真的要离开了。是的,我格外敏感。特别是面对你的时候。所以,你是瞒不过我的。”

“虽然我的揣测很愚蠢,你的孤傲也很令人费解。但是,终有一天,你心里清楚,我们彼此对彼此的意义,不是由你说了算。我不明白,你为何那么甘心情愿、迫不及待要成为我生命中的局外人。你真的做得到吗?你有没有为你的决定后悔过?我理解了,你竭心尽力的原因。可我不接受你竭心尽力的结果。当有一天远离尘嚣,命运不再插手,你可否会做出不同的抉择?在那里,你我只需为彼此活着。你曾说我有艺术家的思维,不适合洗手作羹汤,却适合创作点什么。其实,我只想拥有一份想象,可以创作出属于你我的后半生。”

“当初,我不奢望。如今,我更加不奢望。但是,在文字里,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可是,对你而言,你用什么做了回应?这个只有你能回答。现在,当一切都快结束,你也会用时间做出回答。一个人最终总会用他的整个一生回答那些比较重要的问题,不是吗?难道一切都不会变了吗?会变的。最终,当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当你我用生命回答这个世界固执的提问的时候,你会明白自己是谁,曾经最想要什么,而你实际做了什么。勇敢或懦弱,自私或无私,这些提问,人们尽力回答,要么诚实,要么撒谎。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得不回答。当一切卸下,答案不言自明。到那个时候,我也将做出我的回答。哪怕我变得记忆恍惚,面容枯萎。”

“你知道,人们很少知道到底哪句话或哪个举止,有着不祥的意味,在那以后,一切将发生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给我洗头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陪你听那首歌,更不知道,后来为何我会那般不小心打碎屋内那盏灯——那盏曾预言我会幸福的灯……是什么样的时刻,我们亲手毁掉了我们所梦想的一切?你究竟知道了什么?难道我什么都不曾察觉吗?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即将离开吗?是的,我感觉到了,可我却从未在你面前提及。你也知道,但你没说。今天,我们极力像往常一样,但是,我知道,不久,我将彻底孤独。”

“也许就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一刻,当你不得不离开。当所有的一切瓜熟蒂落,各就各位,我还是知道了。是的,我在风吹开窗户的那刻知道的。所以,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苏曼陷入沉思,整个天空开始沉默。

“我很开心。在那一刻,你走到了我的身边。”苏曼在心底重温每个细节,继续写道:“也许,那是你最后一次走近我。也许,就是今晚,你会不得不离开。我关上了窗帘。不再妄想——因为也许,只是也许而已。你或许会疑问,我怎会如此敏感?是的,对女人而言,第六感往往比预言更真实。今夜,迟早会来临。而这个夜晚,会中断所有延续。也许,在这之后,不会再有类似的白天或夜晚……我的意思是说,不会再发生任何别有意义的事了。也许你还记得,我问过你,想做星星,还是太阳?你知道,星星的光传到这儿,或许已是万年。所以,它才那样小,那样亮。而太阳,离得近,所以才大而温暖。不过,选择星星,就只能待在夜晚。选择太阳,就只适合白天。你没有选择,因为你无从选择。白天与黑夜都要,可以吗?或许,那一刻你想如此对我说吧。”

“是啊,白天与黑夜只交替不交换。当太阳升起,大地开始苏醒,一切都从困倦中醒来。唯有梦忘不了昨夜满天的星星。虽然四处弥漫着青草香,让人恍惚,让人感慨,却总有人迷恋那暗夜的微光,发出隐秘的叹息,像是生病了一样。野菊,树苔,落叶,从绚烂到枯萎,人也一样。起风了。混合了林间雨露的气味。它们很像你的气味。如果人的心底也存在冲动四伏的黑夜,那梦想、欲望、虚荣、妒忌的冲动,是否也像那猎豹、秃鹫和孤狼,时常隐伏在人们心底的暗夜?又或是,在人们的心底,即非黑夜,也非白昼?无论希望与绝望何时爬出,隐伏多久,都无济于事?”

“是啊,无论怎样稀释,怎样化解,终究浓稠。你知道吗,一旦某种情感充满一个人的心,那就无法再装下其它的任何。即便它经年累月堆积在那儿腐烂、生蛆,别人也休想再从中得到什么。最强烈的最饱满的也是最绝望的,最不能等价交换的。你知道,对于这种情感,我有充足的时间去理解,去认知,去消化……假如当初我能再老点,我本该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危险性。你知道,一个人不想部分地接受,很可能是想全部拥有。你有的,我也有。这点你不必怀疑。你有你的秘密,没错。可是,难道我就不曾有秘密吗?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可是同一个秘密?”

“你神秘又孤傲。在你内心深处,是否也有纠结与冲动?它们一度让你焦虑又痛苦。你很想,但你不能。因为这是一种对你而言不太可能实现的欲望。这是命运对你最大的打击。欲望,每个人都有欲望。正因为无法实现,才叫欲望。没有什么比欲望更灼痛人心。因为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对这个世界而言,什么都不是。我们无法跨越,也无从挑战。无论我们懂得或接受,它们和啤酒肚、秃顶一样,不可隐藏。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秘密。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个性和命运,即使经验和才智也不能改变这一切。我们不得不接受,我们的欲望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彻底的回声。我们不得不接受,虽然我们爱的也正爱着我们。在此刻,在这里,我懂得这些,却半分也改变不得。”

苏曼用失神的目光投向隔壁那堵墙,“当然,你也许记得。”她接着写道:“我们在一起非常美好,充满回味。我想老了的时候,我会把一切放大,并重新勾勒每个细节,就像我们曾经都是这样,那是天赐的礼物,让我们感谢命运,让我们能够亲身经历它。虽然,后来,它又剥夺了我们原本应该拥有的一切。它是什么?它究竟想要怎样?它为何如此冷漠而敌意?为何不能对我们笑脸而宽容?是啊,我嫉妒它。因为它是我无法实现的力量所在。你知道,人在孤独中,总能洞悉一切,什么也不再害怕。但是,如果你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我怎会不害怕?我特别害怕。我害怕你的离开,害怕你真的丢下我。不过,既然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么我害怕又能改变什么呢?那就抛下我吧。因为我也不怕失去你了。”

“我不想做孤独的洞悉者,这一点也不令人羡慕。我想知道真相,一个寻找真相的人,往往只会对自己反省。是我错了吗?我该如何弥补?你以为这样就对我负责?你难道就真的不曾有过犹疑的时刻?我多希望,神在我的手指上套一个戒指,一个神秘又幸运的宝戒,让你不再需要为了某个理由而离开,让你的烦恼彻底烟消云散,让你从生活中得到的永比我得到的多。可是,我们还是会面对。这真是令人绝望。不如,我们真正一无所求,这样,或许才会改变。”

“当你必须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现实远没有童话美好。可我想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链接,为何会这样轻易毁掉?假如,你不认识我,你此刻会在哪里?假如,我从未邀请你进来,此刻你又在哪里?事实上,无论怎样,都不会比现在更糟。因为,那样的话,连你是谁,在哪里,我都不知道。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无论你在,或是不在,你已经在我心底,这个是事实,无法抹去。所以,你得明白,没有什么外力可以削弱。无论你的离去在我心底杀死了什么,或是毁掉了什么,我都将把你及你的一切重建起来。因为你是永远,也是唯一。”

“记忆会是一块纪念碑。上面刻着的,都是曾经。在那上面,生活与世界并不矛盾。每当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就暗暗窃喜。危险亦是诱惑和魔力。当命运以某种方式直接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总会附带出某种魔力,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哪怕付出危险和毁灭的代价。因为,就在那一刻,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非这样不可。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致远用透视眼看到这儿,忽地穿墙而过,来到苏曼的眼前。苏曼扑向他,不说一句话。“乖,闭上眼睛。”致远轻轻捂上她的双眼,把她紧紧靠在自己怀里。半分钟之后,苏曼听到一个声音在碎裂中响起:“对不起,我要走了,等你……”苏曼低头,睁开眼睛,手心多了一块石头。曾经她送给他的石头。以及一本日记。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

苏曼打开日记,日记的最末写道:“你想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些什么吗?其实你知道,对我而言,你比一切都重要。所以要快乐,要幸福,不要乱喝酒,要乖乖活成一个老太婆,好不好?”苏曼盯着日记本,眼睛像是在盘问。无论在那一刻,还是后来,她都没有哭泣。因为,无论生活将发生什么,她都在合上日记本的时候答应他不再轻易流眼泪,也不再日日醉酒。

几个月后,苏珊回来给爸妈扫墓。两姊妹一起靠在床头,苏珊悄悄问她:“怎么,真的戒酒了?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离不了酒呢。”“早就没喝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岂是酒能化解的?重新面对现实,没必要再自欺欺人罢了。”苏曼故意伸个懒腰,咧嘴一笑。

“当初爸妈走了,看着你那样,我还真担心。但是,现在看到你这样,我反而更担心。难道,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是我想象之外的?或是比我能想象的更极端、更可怕、更费解?跟姐说说吧。”苏珊一脸心疼。

“没事,姐,快睡吧。”苏曼脱下外套,躺下装睡。后来,苏珊走了。苏曼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

过了很多年,苏曼依旧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她知道,真正的秘密无法记叙,也无法言说。文字与生活与现实完全相符的情况十分罕见。但她喜欢用笔记下,好像有人会在某天看到一样。那是幸福的深井,一切在那里都完美无缺。

有时候,她又觉得:人与命运就像正电与负电的交换,总是相互依存,相互召唤,相互创造。命运把某些请到我们面前,就是为了让我们懂得不一样的含义。可是,在那背后,有多少绝望和希望啊?不过,相遇就是最大的秘密和最好的礼物。这是何等厉害,让两个人彼此站在对岸,不舍分离?

是啊,永远不能跨到那边。在生活中,你可以得到,也可以失去,你可以向往,也可以终结,唯独不能索要一切。你无法改变某种倾向和节奏,正如你没法改变命运与轨迹。哪怕,某些对你而言真的非常重要,哪怕曾经它是你最亲密无间的部分。

音乐、电影,黎明,又黑夜,苏曼游刃有余地应对着世界和生活赋予她的一切。她仿佛对什么都感兴趣,也不断为一些微小的事物而欣喜。好像这世界的所有,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明白吗?……我想,你肯定明白。可是,再也没有他了。不管在昏暗之中,还是在光亮里。彼此不能相见,不能说话,曾经纽带一般,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再也无人能懂。就像那棵树只属于往日的时光。

所有的人都会死。没有人例外。我们活着,看起来和所有活着的生命一样,吃喝拉撒睡,可真的除了一样活着,就没别的不同了吗?难怪,我们如此孤独!不管怎样,我们活了下来,无论欢笑或苦痛。一个人经历了,并活了下来,本身就强大。有时候,死亡和意外像生命一样具有想象力。以致于让人觉得所有个体的困惑、烦恼与愤怒迟早都会湮灭。所以,务必保持冷静。哪怕你的内心揣着无数的谜题。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不能作为另一个人活着,但却要对他所认为的生活的真正问题予以回答或得到答案。

我得到答案了吗?没有。也许答案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存在,却不清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困惑也好,纠结也罢,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还是让我们看看自己的内心,到底在找寻什么吧?

也许,到头来,一切会变得简单透明,将变得比尘埃和灰烬还轻。所有在我们内心烧灼的一切,难以忍受的一切,痛不欲生的一切,如果你曾熟悉那种感觉,请你若干年后,再瞧一瞧,最后还剩多少?假如我们爱一个人,却不能让她(他)幸福,那我们有什么权利叫她(他)铭记或忘却?消失了的,和时间一样不复返。和生命一样,不可握。就算你凭着理智,也无法原路走回。也许,总有东西让人疼痛、受伤、焚烧,甚至连死亡也不能解脱它。不管怎样,那却是生命最深刻的内容。

也许,一切悠远暗淡,却又余烬难熄?也许,我们对世界和他人总抱着不一样的期待,也是一种幻念和幻觉——在你身上,在他身上,在我身上,命运降临,将我们一一捕获,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生活就是这样。非词汇的东西,才是无言的现实。理解了现实,时间就会带走记忆中的炼狱。

最终,人会慢慢地衰老,首先是对人和生活态度的衰老,懂得万事万物的真谛,懂得所有的一切都会可怕而乏味地周而复始。然后,你会知道,人,其实什么也不是,不管他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接着,身体变得衰老,不是一夜之间,不是的,是你的眼睛发生变化,你的腿脚、肠胃、心脏逐渐衰弱,人就是这样,一部分一部分逐渐变老,后来,心灵也开始变老,不再对快乐充满渴望,不再对痛苦抵触,最后,除了木然与迟钝,不再有别的。人在这种时候,衰老就会变得不可逆转,不可挽回。

当你醒来,却不知为何醒来。然后,生活里的一切,无论春天或冬天,无论寒冷或炙热,都一样。即便有意外,也不觉得意外。无论好事坏事,统统毫无期待……但还是会有什么东西活在你的心里,一份思念,一个想法,你心里清楚,有朝一日,它会到来,到了那时,知不知道真相,回不回答问题,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折磨你。你开始慢慢理解世界,然后死去。

有一天,当你不再下意识掩饰自己,当你开始对“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不屑一顾,你会离真正的生活越来越近。当然,离衰老和死亡也越来越近……时间若是一艘沉船,当我们遗憾地回首,你会看到什么?可怜的人啊!既然离开,不能美满地活着,亦不能圆满地死去,那离开的意义在哪里?没有意义,却只能这样,对吗?

你走了。余下的时间,我留在这里。活了下来。我之所以活了下来,因为你。我等待。也沉默。最后,我放弃跟命运抗争。不再追问“为什么”和“怎么样”。日子像流水,不至于枯竭,但也没了追问的意义。

屋内一片漆黑,苏曼从日记里抬起头,仰身躺在扶手椅里,把头埋在手掌中,没有动弹,连睫毛也不眨一下,因为她瞬间明白了“生命法则”的不可抗拒。那到底有什么记下,又不会改变?也许,当生活重新变得有意义的时候,她会与日记告别!到那时,现在的文字将化成一缕灰烟,在余火中留下乌黑一片。

7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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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飞鸟的凯瑞 2019-1-12 07:29
好诗意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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