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生前留影(资料照片) 1月6日,香港作家、学者也斯于香港辞世,享年65岁。他是香港文坛的“多面手”,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文化研究乃至摄影,样样精通。2012年香港书展授予也斯“年度作家”称号,表彰他过去近半个世纪以来在香港文坛的卓越成就和贡献。 在香港,难以找到第二位像也斯一样的文化人,其个人的成长、写作、研究经历和香港这座城市的发展如此紧密相连。任何关于香港文学的谈论,都绕不开他。他并非仅是香港文学的承传者,更是香港文学的奠基人与垦拓者,始终走在前面,带着几代人与重新自我定义的现代主义世界相遇。 ——编者 “一切到了最后可以如此简约,任天气作主,阳光走它走惯的路,带来四时不同的色彩,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里,也总有柔美的事物”。普罗旺斯夏日的明媚阳光,乡间的宁谧景色,傍山红瓦房舍,让近年患病的香港诗人也斯怀念不已,“从阳光下的修院和花园开始的诗歌,那里面有些东西给予我很大的安慰,在不安定的日子中令我舒怀”。于是他花了些时间,将散乱的诗稿整理成书,《普罗旺斯的汉诗》,生前最后一部著作。希望“这些零散的阳光和花瓣,也能为其他在逆境的人,带来一点安慰”。只是诗人自己也终于“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里”行尽了他走惯的路。剩下那些著作供人们觅取“四时不同的色彩”。然而即便是“零散的阳光和花瓣”,也无妨。何况我们还能经由这份零散窥见香港数十年衍变的文学光谱。 本名梁秉钧的也斯,一如当年那些行色匆匆的南下客,带着混杂了不少书本的沉重行囊跟随父辈自内地迁居香港。从此伴他成长的就是一些微微发霉的旧书,和路边随手买到的中外文学读物。在借来的空间和借来的时间相处,也斯或许很早就学会如何在迁荡不居的现实时空中辨识并把握永恒存续的文学光亮。之后复从事外国文学作品译介,并任职《中国学生周报》、《大拇指》、《四季》、《文林》等文学杂志编辑,业余依凭多年阅读所得的中外文学视界,以诗歌、散文、小说等不同文体写作独特作品。
也斯有意识地触碰香港经验,使得香港的文学不再只是描绘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环肥燕瘦、赌狗赛马的那个香港 也斯最先引起文坛注目的,是上世纪七零年代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养龙人狮门》和中篇小说《剪纸》。前者袭取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为故事外壳,复取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落脚点则在针砭批判香港的当下现实。于古典化融缀合,却逸出五四时期故事新编的陈规格局,谋求将传统中国与现实香港造成有意的冲突与拼接,在不同层次读解香港都市的人际关系、机关作风、成长启悟等现代社会的人情物态。传统、古典、神话,不再是作者演弄技艺的练武场,而是回归“原型”,成为凸显现代意识的大背景,此所以古亦为古,古亦非古。至于《剪纸》,除了在关于现代与传统的交织冲突方面更进新解,是书更以描摹上世纪七零年代香港民间生活来思省刚刚登场的全球化与现代化于香港的改变与侵袭,显然有更深闳的现实关怀。 传统的、现实的、世界的、本土的,这些日后构成香港文学的主要议题和创作元素,也斯早在上世纪七零年代就别有所见并落实在一己作品中。而我以为,《养龙人狮门》和《剪纸》最值得称道处则是,也斯有意识地触碰香港经验。这种触碰,使得香港的文学不再只是描绘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环肥燕瘦、赌狗赛马的那个殖民地香港,抑或作为上海变形的香港。换句话说,乐意叙写“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环肥燕瘦、赌狗赛马”的香港文学,更多是标签文学,而也斯毋宁要深入探触香港的当下生活,“对于文学与现实之间,从不那么机械化的角度,看到它们之间复杂牵连的关系”。这样的创作,并非是将生活展示给读者看,反倒像是一种“自疗、反省和整理”。置身于香港这般暧昧复杂的地缘环境,现实迫使写作者“不满足于刚烈粗略的正义感,亦不满足于虚无,不满足于太轻易的肯定,亦不满足于随便否定”,进而令写作不再是展示肯定的已然,相反它求取的是与读者一道爬疏那并不整全的困惑。 诚恳地直面困惑,敏感关注周遭世界,专注研炼语言形式,这一切无非源自创作者有身处其中的感同身受,也恰源于此生发出真正的香港文学,对生活与现实怀抱更真切的善意,也不回避不时涌出的质疑与不满,这既是也斯的起点,或也可说是香港现代文学创作的一个起点。
城市的街道、人群、山水、光影、颜色、欢乐与哀伤,在也斯笔下被珍视保留,时光荏苒,当我们回望,这份昔日的哀乐留影,已然刻写出一个城市的变化蜕痕 于是也斯渐次尝试书写人物和风景。《街巷人物》速写寻常巷陌里的寻常冷暖,有意以轻快小品的笔法白描向来为人轻忽的凡人悲喜。其自言“人是这么奇妙,又这么可叹。人有无限的可能去塑造自己,但人又可以变得那么可怕,这就不禁叫人想到,那在背后影响和改变人的因素了”,易言之,真正吸引也斯观察人、记录人的原因并非人的面相,而是这份可见的面相之后的不可见的“某种质素”。 《山光水影》则是游踪存影,并非什么名胜奇景,只是人人得而致之的日常风景。相较奇山异水脱口而出的好,更考验写作者的眼力与心力。有眼力,才能自日常中提取不易见之美之神奇,有心力,才不致成为审美的势利派。城市的街道、人群、山水、光影、颜色、欢乐与哀伤,在也斯笔下被珍视保留,时光荏苒,当我们回望,这份昔日的哀乐留影,已然刻写出一个城市的变化蜕痕,绵远的记忆化成一声催人自省的提问,“我们看到了吗?我们愿意细看吗?” 值得注意的是,山水人物的散淡笔触,其实背后一样有纷繁可观的异文化影响。也斯师法的非仅传统文学里的小品笔路,毋宁说是为其钟爱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实验性新小说及千变万化的现代艺术,他希望在自己的人物素描风景速写中令这些现代艺术形式“展开有趣和有意思的对话”。 而这也成就了也斯文学创作的另一大特质。如果说早年的创作重心是在谋求经由文学熟悉和理解身处其中的现实世界,那另一条一以贯之的文学线索则是终始不绝的对异文化的关注和研求。又或者说,前此所谓对山光水影的留恋是一种对不同空间的探索,那在具体创作中辗转出入中外文学和各种艺术创作的不同文本不同门类,充满洞见和谦卑地对于各种艺术表达和书写展开对话评论,则是更为全面彻底的对于异文化的接触与反思,进而开启一段“越界的行程”。 在越界的过程中,不一定快乐、自得,很可能充满疑虑、不安。要紧的是,“越过边界进入异的空间,而边界也在变化之中,这越过边界的自我,也在变化之中”。
抱持好奇与尊重,静观不同种类的艺文创作,也斯实际上践行着他所奉行的理念,“要想做一个好作者,先去做一个好读者” 他自上世纪七零年代始就着意书写各类文化评论,在《快报》“我之试写室”及“书与街道”两个专栏中长期评骘图书、戏剧、舞蹈乃至绘画。在他看来,怎样才能理智地建构出对事物的看法,靠的正是优质的评论。而绘画与电影,则完满了他的情感教育,令其领略自书本中无法学到的人性经验,一如他常对学生所说的:“世界不只一种方式,创作也不只是参加文学奖获得认可这唯一途径。”抱持好奇与尊重,静观不同种类的艺文创作,也斯实际上践行着他所奉行的理念,“要想做一个好作者,先去做一个好读者”。 难得的是,好读者也斯不仅坐而言,复起而行。多年来以诗歌创作与不同艺术媒体工作者合作,或参与改编《牡丹亭》成新派粤剧《还魂记梦》,或以香港及各地食物为题,思考日常生活中食物与文化的互动关系,并于2004年在沙田文化博物馆举行大展《香港食景诗》,或与时装设计师凌诗颖合作装置艺术诗集《衣想》,衣衫与诗对话,或与摄影师合作《九七影情》展览,探讨香港都市空间。透过这些多样的创作实验,其自陈最有意思处是“既带出彼此不同媒介的共通之处,又去理解及尊重双方的不同,真像彼此传球,你来我往,通过对话去更进一步带出别人与自己的特色,不贬低他人也不委屈自己,而是共享创作的乐趣”。
面临香港在近代史与地缘环境中的暧昧位置,也斯从未以激烈的方式处理他笔下的香港素材与时代嬗变,而是择取生活点滴勾连起一段香港记忆 在也斯的创作实验中,读者一如他所言,开启了一段“越界的行程”,而行程将尽,我们或将发现,艺术的边界乃至自我的边界,原来可以张弛有序,全然不必划界自范。 不曾中辍的四十年创作生涯,也斯在提醒我们如下几点可能的文学议题。 所谓时代在个人创作中的在场与缺席,面临香港在近代史与地缘环境中的暧昧位置,也斯从未以激烈的方式处理他笔下的香港素材与时代嬗变,而是择取生活点滴勾连起一段香港记忆。因此他反倒更像是一个“当代的人”,一如阿甘本正确指出的,“当代性就一个人是与自身时代的一种独特关系,它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那些与时代太过一致的人,那些在每一个方面都完美地附着于时代的人,不是当代的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无法目睹时代;他们无法坚守自身对时代的凝视”。 而也斯穿梭在形式迥异却旨趣相通的艺术实验中,则让我们重温德勒兹的箴言,“在艺术上,在绘画中与在音乐中一样,并不是要去复制或发明一些形式,而是要去获取力量”。克利的著名说法“不是要表现可以被看见的东西,而是要让东西可以被看见”恰可移来形容也斯的文学,尤其是他的诗歌。也斯着迷于物自身,认为人与物的相会可以有各种形式,诗人不必将自己对世界的解释加诸物件上,使之纯为象征,诗也可以是沿着物性去体会,心与物来回对话,准此“让东西可以被看见”。这种令不曾被窥见的部分得以窥见的能力,本身就是艺术家宝贵的“力量”。 这种“力量”同时还使我们反思都市文学的创作初衷。多年来,我们看到太多执意描写城市荒败人性堕落的文学作品,城市那丑陋、粗鄙、浮华乃至悖逆人性的一面被无意有意地放大或利用,就文学的批判性而言,自然无可厚非。然而一味叙写城市的鄙琐荒谬,并对这份鄙琐荒谬生出一种类似单相思的怪谬感情,犹如给城市的荒败树碑立传,多少有些不智。而也斯清通清明的书写,则提醒书写者在负面的东西中总该发见一些正面的东西,学会捡拾那“柔美的事物”和“零散的阳光和花瓣”。
也斯作品 诗与散文,是也斯作品量较多且广为读者钟爱的,读他的文字,可以沿着物性去体会,让心与物来回对话。
鸳鸯 五种不同的茶叶冲出了 香浓的奶茶,用布袋 或传说中的丝袜温柔包容混杂 冲水倒进另一个茶壶,经历时间的长短 影响了茶味的浓淡,这分寸 还能掌握得好吗?若果把奶茶 混进另一杯咖啡?那浓烈的饮料 可是压倒性的,抹煞了对方? 还是保留另外一种味道:街道的大牌档 从日常的炉灶上累积情理与世故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与通达,勤奋又带点 散漫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中环 以为你是回来找我呢! 不过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 掠过我身影的人影,趁着 回到喧闹的股票行、阴沉的 律师行、散发着药味的牙医事务所 空留下这一刻的阳光与树影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明明记得 你穿一袭黑胶绸,挑一担甜柑 花影摇摇间四周的高楼盖起来了 包伙食的人顶着午饭,响铃的单车 晃着背后的火水罐,没入新款的车流 与一座古老的邮政总局一道消失了
马蒂斯旺斯教堂 一切到了最后可以如此简约 任天气作主 阳光走它走惯的路 带来四时不同的色彩 在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里 也总有柔美的事物 你可以比梨子更绿 比南瓜更多橘色 如今赏尽生命的盛宴 但见: 母亲。婴儿 天空 云朵 一个穿着僧袍的人叶子 花朵 生命的树 我们坐在这儿 看着玻璃传来光影变化 不同的颜色 在我们的脸上变明变暗 每个人都可以 怀抱希望
卷耳 我摘着豆芽 想为你做一道春卷 窗外漫天的风雪 电视上说航机都耽搁了 隔着汪洋等你的电话 不知你到途中哪个城市 我剁着红萝卜丝 我把木耳细切 窗下积雪的街道少有行人 电视上说两地的机场都要关闭了 做了一半又停下手来 老半天做不成一道春卷 这时你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 伸出手触到玻璃的寒冷
《书与街道》片段 街道上永远有不同的汽车和狗供你臆度,即使是同样的汽车和狗,每次的感觉都不尽相同。每次走过这些街道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就像每次重看同一本书的感觉都是不同的。每次翻阅带来新的联想与印象。记忆中的书本跟环境、跟物质、有时也跟人物产生联系:跟雨天的车厢、跟热茶的味道、跟疾病、跟杀虫药的气味、跟某人的一句话、跟寒冷、跟倚窗望出去苍白的夜半街头的景象相连,跟锁匙、跟羽毛、跟硫磺、跟雨伞、跟水瓶、跟橡皮擦、跟丝绸的感觉或是跟铁器拍击的声音相连,甚至跟飘飞的尘埃相连,甚至,跟你走过的街道的印象相连。当你想起这一样的时候连带想起那一样。像代数的数字一般可以互相取换。某人在经过银幕街时说:“这就是你说走过时想起张爱玲的作品的地方?”解释是不容易的。怎样解释一所上海馆子的橙色灯光加上卖栗子的摊子加上洗衣铺的一缕缕蒸气竟然会等于白流苏或潘汝良或王娇蕊的世界?解释是不容易的。说起张爱玲的作品,现在最先想起的是曼楨房中那方晒馊的毛巾和聂传庆额头抵在藤箱上印下的凹凸的痕跡。然而在“联想”的公式中等号的两边并不真相等。那些毛巾与痕跡,现在也许已经是我自己脑中掺进许多联想与解释而积累成的一个笼统的概念了。
《电车的旅程》片段 意大利家具店、圣保禄中学、阿美高餐厅……你想知道这儿有坟场吗?有!市场?医院?坟场?全在前头。人生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在了。车逐渐慢下来,我们看见迎面而来的人潮。车在绿茵旁边停下。是赛马散场。原来今天是赛马的日子。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才是人生最需要的东西哩。 那便等吧。我们这些其他的人。老在等。等人潮过去。等风暴过去。等楼价下降。等灾难过去。从跑马地到天乐里口。一直在等。电车走走停停。从诞生的医院到坟场,都一路摇过去了。 (文/顾文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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