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故乡的船夫

热度 7已有 261 次阅读2014-9-7 23:47 |个人分类:原创|系统分类:散文随笔| 手电筒, 机械, 故乡, 隔离, 微光

                                     故乡的船夫

                                        文/龚保卫

        故乡安化陈家庄,是一个被资江中游柘溪水库隔离的孤村。村里几代人外出的交通工具,是那唯一的小小木划船。过渡的日子,对我来说,却历经了整整15年。时过境迁,想起为村人渡船过江的那个船夫,永远值得我怀念。

      “过渡啰……过渡啰……”

       夜半的声音在渡口散开来,悠悠扬扬不着边际。船夫慢摸地把衣服穿结实了,从崖上的石屋中晃荡着出来,借着手电筒一丝快要死掉的微光,沿石阶一步步敲到岸边。这是习惯的半夜叫船,不管来客是谁,从何处来,船夫不会厌烦这个声音,他的生活里应该是包含着这样的一项轻易被各式叫声惊扰着的内容,每个夜晚的觉,因此会睡得时断时续。

       船通常就泊在船夫住家的岸边,缆绳系在岸边被凿了孔的岩石上。撑杆从船眼插下去,插在厚厚的积沙中约有三四十公分的样子,算是抛锚了。船夫解开缆绳然后上船,把撑杆拔起,在岸上随意寻个着力点,船就缓缓向对岸游去。“吱呀、吱呀”的桨声,在夜里摇出一种很诡异的节奏,水在桨中折出波纹,泛起涟漪向四周散去。如果赶上有月亮的晚上又在秋天,一江细碎的波影,叫人看着炫目甚至会不自觉地激动起来,船夫无视这样的夜景,只是机械地扳着桨,有客来或去的地方,是他的方向。

       我记得船夫姓朱,我和他有过一次这样夜晚的接触,和爸从姑妈家回来的半夜,我就这样声嘶力竭地叫过船,我叫船的位置,是在船夫家房屋下的石板路上,他磨蹭着出来,没有乐意的表情,也没有不乐意的表情,回答着问话,只有“嗯、嗯”地对付着。

       船夫在我离开故乡前,约莫六十出头的光景,一副身板像是锈铁敲出来、却不规则的形状。头发灰白,如蓬蒿只有一点光泽,人长得比头发黑,叼着烟杆,一口牙也被熏成了烟杆的色,唯有眼睛能找到带血丝的白来。他好像不会弯腰,系缆绳解缆绳,蹲着,上船下船,都显得手脚极不利索。但在老家,却流传着他不少的故事,其中最有江湖色彩的,是说他年轻时,和人打赌,用头顶着五十斤的番薯丝,双手离开水面踩水过江。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真实,不知道是被神化了还是以讹传讹,但每每见到他,总相信乡人不会平白编撰这没瓜没蒂的故事去渲染一个人,于是心生敬意,且几度试图求证这个故事。我记得我是问过他的,他只瞅我一眼,不置可否,如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这样一来,他在我的心目中,便徒增了几分神秘。

       本乡本土的人过渡是不收费的,这个规矩大约是祖上定的吧。当然,不收费却不是不索要报酬,他的主要收入,就靠每年的年前年后,挨家挨户去要年糕和红包。模印的年糕每户给一对,外加几角的零碎钱。年糕大约一斤米的光景,收满了一箩筐,他就会折价卖给摊贩。无论家境如何,没有人厌烦哪怕是回避他的到来,他不说话,到家门口,就把箩筐歇下,等着人把年糕送来,偶尔也有人因为忙而忽略他的时候,便在门外咳嗽着,咳嗽着,继续咳嗽着,耐心在等。据说,说话了就等于乞丐,他似乎为着该得的,没有把尊严廉价处理给年糕。他到我家时,奶奶总不开心,嘴里嘀咕着:我一年也没有乘过一次船。我暗暗偷笑,知道最终年糕还是给的,红包也得给。

       有了年节前后的这份支付,免费过渡乘船,便成了我和伙伴时常拥有的一种享受,他闷声不响,似乎也不介意。当然,我们也不想在他没有欢迎表示的沉默中,去获取自己的开心,于是讨好他并打破尴尬的办法,是我们乖巧地帮他扳着前桨,时常是几个人一起用力。后桨有舵的功能,他会有一下没一下地掌控着,我们几个伙伴曾试图把船给摇转了头,但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轻轻带一把舵,船就直直地向对岸漂去。

       船上的人,多数是熟面孔,别人用笑脸给他,他视而不见,十分生分。见着陌生的,他倒是会主动搭讪:“客人去哪里?”回答出来是外乡的声音,便举出两个指头:两分。客人也不会还价,悻悻掏钱,上岸沿对过的山道走去,他目送着客人消失在山野中。收了这两分钱后,客人回来,他便不会再开口,钱自然也就不收了。

       和船夫混熟了以后,我和伙伴“蹭船”的机会也渐渐多起来。特别是暑假,踢踏着双拖鞋,赤裸着上身,搭船到江中时,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向对岸游去,偶尔也在船沿搭把手,这样,船会被拖重了不少,他依旧不说话,但眼神里能察觉出他的丝许不快,于是继续游着。这时是在午后,阳光炙热,岸边的石头烤成了柴上的铁锅,洒上水,眨眼间就能蒸发了,这正午窝在水里的感觉,是夏天带给我们最开心的时段。这样围着渡船游泳的日子,几乎可以打发整个的假期,人固然被晒成泥鳅,可水里那种自由的乐趣,却给了我至今想起来还是沉甸甸的记忆。那一江的流水,因此成为我的天堂。

       当然,暑假中也有下雨的时候,水会涨成一江的滔滔浊流,这样的天气,应该是船夫的假日,极少有人敢冒被巨浪吞噬的风险,硬要过渡,除非有快死的病人和伤者,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回避不了。我见过这样的过江场景,和很多人一样,我们远远地赋予他的冒险以一种祷告和祈愿,手里捂出汗,打小船出发的那刻,便默念着结局的平安。这时节他会格外地上心,先是把船划向上游,再顺水势直接被冲到对岸。如果没有照预先设计的水路走,船会被冲到滩上,这样十有八九会翻船,十有八九会出人命。我听乡人说过,船夫的祖辈就有过这种过失,当时一船有八个人,最后没有找到一具尸体。是不是这个记忆成为了他心底永远的阴霾,积压着让他失去与人交流的乐趣,我只有这样的揣度。于是,后来再遭遇类似在大水期过江的事,他会把后果讲清楚,路过的人就是证人。乘船的人没有异议,他便顶着竹笠、批件蓑衣,站在船尾,背也显得直了。他挑选一个过江者中有力气的人,扳着前桨铆足了劲往上游走,过了半江的水,他只要把后桨扳牢了,船就被水冲过了岸。这样的过江,无论经验如何,风险总是存在的,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在上演着这样惊险的一幕幕。

       洪水过后,一江流水又变得澄清。我沐水天堂的日子,又可以继续下去。这样的日子,在一年年地重复着。船夫给我的印象,似乎也逐渐平淡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真正见识了船夫的水性,可能正是这个惊险,成为了我至今还没有忘记船夫的缘由。那天也是在假期,我和邻居的伙伴阿杰去搭船,依旧是先搭船,船到江中后扎猛子,我浮出水面时却不见了阿杰,环顾四周并叫了几声,没有他的身影和回应,感觉不妙,我忙向船夫摇手叫着:“救命、救命!”船夫是看到我们俩人下水的,他注视了一下水面,突然改变他平时磨蹭的神态,从船上跃起后扎进了江里,足足有一分多钟吧,或许还不止,当他从水里出来时,阿杰被托出了水,船摇近的时候,阿杰被扔上了船。他在船上挤压着阿杰的肚子,阿杰喷着水,不断咳嗽着。阿杰后来告诉我,扎进江里时,突然感觉抽筋了动不了,船夫把他救起时,已经晕晕乎乎灌了一肚子的水。后来,阿杰的父母想让阿杰认船夫做干爹,船夫拒绝了。现在阿杰在国外,日子过得比我好,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船夫的模样,是否还记得死里逃生被扔上船的那一幕。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船夫依旧在过着往返江中的日子。但若干年后我回故乡,江上有了桥,一座、两座地排列开来,这样,船夫算是彻底失业了。他没儿没女,靠一点补助过他的日子,没有渡船就没有年节前后挨家挨户的回馈,可乡邻还是照顾着他的生活。在城市中我的日子过得拮据而又忙碌,很少想到船夫的处境。似乎在去年,突然想起他的时候,村里人说,他死了,很安静地死在崖上的小屋里,当然还不是很久远的事情,他的墓地就在面江的后山。我没有记忆中他的风烛残年,只有一个闷声不响的形象和关于他的故事和故事之外我所目睹的真实的演绎。

       我至今都没有闹明白,我和船夫算不算是相识的,当然,我记住了他。我现在在想,船夫其实很平凡,平凡得如同每天你所际遇的很多为生活而劳碌的劳作者,如果说他与这些执业者间的差异,也许仅仅是这个职业的特殊,再往深了描述,就是一个人对于他职业的恪守,船夫已经做到了无可挑剔,我的心里,因此钦佩甚至有了高山仰止的尊崇。

        我记忆中的这个船夫,成为故乡渡口的终结者。我惋惜于夜半叫船那悠悠声韵的失却,对于他,应该不会为这个职业的结束而遗憾,况且,他还是我、阿杰和许多人记忆天堂中一个真正的舵手!

       如今,每每想起那段远逝的过渡岁月,想起那船夫,只能在心底祈祷他在天堂里安好!

                                             【原发表《中国国土资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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