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从上海闵行的家中，由父亲驾车，同家人一起，一路依次行至青浦淀山湖、金泽古镇，江苏黎里古镇、平望莺湖园。游程半日有余。

我向来看一分，想三分，回味又五分，加之行动不便，这些因不受游人瞩目而略显“落寞”的自然、人文景观，便适合于我。

金泽古镇几无人烟，走在黑红色门户毕立的寂静小巷中那种江南风味尤其浓厚。母亲说，她小时候的小镇便是如此，原汁原味。惯常人流如织的著名古镇里被商业化掩盖的气息在这里尽数散发。人有细腻沉定的心境才会有所感知。我只记得当时的感受怡然、深刻。
黎里开发建设未尽，初具景区形态，还没有建立起蓬勃的商业气象，游人三三两两不绝。在旧屋廊里穿行，不时看见几家立黑板标价牌的小吃店开在老屋里，倒觉亲切。
这两种古镇形态都适宜，大多数人却遇不到。

                         金泽

莺湖园，旧时富庶人家的府邸园林。石板路，长长横贯的廊亭，廊壁上的清秀书迹用古言悠悠诉说当地历史，听妹妹摘读一二句。
时值立春，园里许多该绿的地方还灰蒙蒙，生机似乎要过些时候，才能把一大片园子撑起来。湖面上的圆形的浮叶都像枯了还没醒过来。却也因了这将醒未醒的姿态，更显古意悠长。寂寥确有两三分，不过是与萧瑟有别的。
归家后，在网络上搜索莺湖园照片，无一不郁郁葱葱，多来自旅游网站或景点官方，振奋惊奇。寂寞，总是无人愿识，然若识得，别是一番洞天。
绿的地方也不少。我踏在石板路上，抬头看见不太浓密的树叶，片片娇小可人的样子，覆盖了头顶的视域。那叶片形态有些特别，抽芽似的一条条细条拼接在一起，成为好看的图案，好似鲜绿的窗花。天光，就从每片叶子各自的空隙间洒落，或者从叶子与叶子的空隙间洒落。叶片的绿色也特别，介于翠绿与墨绿之间，刚刚好的那一种绿。我望得深感意境，遗憾于不能让这时刻留在手机镜头里，但眼睛的记忆也许更通向内心。

莺湖园旁有一段古运河流经，河两岸景致有如天壤——一边是莺湖园草木，一边是嘈杂陈旧的平望镇区。我站在一座桥上眺望粼粼缓水，水中一侧有隐隐约约的两座小小的古亭，参照着水的流动。
旅途的终点上，流动的古运河影像与起点上雾茫茫的淀山湖重叠在一起，仿佛隐喻一般，让人开阔平静，觉得太多太多的东西，就应该这样放下……
也是在那湖河重影的时机，大半日里一面之缘，从此不再相见的面影，在脑海里起起伏伏。这应该是我这一生里，对这些陌生人记忆最为鲜活的时候吧。

                               淀山湖

顿然有一感触：旅行是人与自己、与他人的相遇。重在感受。否则，走再远看再多，亦是不必的。
人，是任何一种“行走”的重心。譬如旅行和摄影，譬如阅读写作。

黎里，街边的藏书羊肉小饭馆里，小生意人的精诈和狭隘的利欲；看到手机镜头或忸怩或自如的人们；愿意多给一个纸杯给母亲，让她装她采撷的苔藓的卖炸臭豆腐的妇人；游客服务中心轮椅租赁处一个有重度残疾儿子的女工作人员——

我从轮椅上下来，去往服务中心里面的卫生间。中心的门前有台阶，我请求从里面出来的女工作人员和母亲一起搀扶，眼睛仍望台阶。她迟疑了四五秒，才伸手前来。
三个人往里走，女士忽然说：“她还能走……”，很少有看见我这样，还认为我幸运的。“我儿子不能走。”问，才知她十七岁的儿子与我患的是同一种肢体运动障碍的重疾。
她说，我一看就知道了。（指从我的身体形态和步态看出我与她儿子同病）
母亲想起来对她提起求医。说我儿时手术动得早，现如今更精准的技术已经回天乏力，如果那个男孩没有手术过可以一试。
我与母亲都愿意假设那男孩的病还有机会。
可她说，儿子站不起来，看过医生，无力补救。我一时语塞，母亲回应了一句什么，印象里说得挺合宜。
她继续说儿子的情况时，我望着她的眼睛，她淡淡笑着，是美丽的大方得体的女子。
我顿时明白她见到我的瞬间，那几秒钟的迟疑里，含着多少婉转、悲凉……
母亲和她说话，我只有在母亲一时嘴慢说不上来医院名称和主治医师名字的时候提醒一下。
但愿她的儿子用得上吧，但愿。
她一直扶着我走了挺长的路，到卫生间门口才离开。原路返回时，我与母亲带着笑，响亮地与在服务台前专注的她道声谢谢。
返程途中，母亲想象着她与儿子的生活，儿子比我困顿，她比自己辛劳，从而发出深深的同命相连的感慨。
我们从暮色略暗驶进夜色沉沉，又终于看到远处街市明亮的灯火渐行渐近……

                                           柚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