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度 14||
午后闷热的湿气在漂着冰块的咖啡杯外面结出了水珠,沿壁渐渐滑落,淌出一条细细的痕,在杯子底下汪出了一小摊水渍,又沿着杯底形成了一个圆。昨天还是不错的凉爽天气,今天就莫名其妙热了起来,似乎是有一场大雨将至。
“妖妖。”
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才从昏昏欲睡的结界里挣脱出来,来人已经走到我面前坐下。
“你还真是不怕热啊!为什么不到里面去坐?”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他已经多久没见了?十六个月?还是十八个月?
“因为你昨天电话里说,如果我比你早到,可以在室外的阳伞下坐一会儿等你。”我笑着端起桌上的咖啡吸了一口,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冲淡了咖啡的味道。
如果此刻有音乐响起,是不是应该是那首《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你瘦了好多,减肥减得有点夸张。”我看向他,仍是嘴角带笑。他瘦了好多,虽然羽菲已经告诉过我,但这样的变化仍让我觉得暗暗吃惊。
“你倒没什么变化。”他也看向我,也是嘴角带笑。
是的,我确实没什么变化。身高、体重,还有他说了等在外面我就不会进到室内的矫情,都与两年前无异。
咖啡店里穿着花边小围裙的服务小妹拿了菜单过来递给屿之,屿之没接,只指了我对她说:“要和她一样的。”
“好的,冰咖啡一杯,先生稍等!”小妹转身翩然而去。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神色各异,脚步或急或缓,在我和他身边不断经过。我托腮打量着来往的路人,不再说话。
屿之轻声笑着说:“还是喜欢看行人啊?记得你以前是看鞋子,还有一阵子看手上拿的东西,今天是看什么?”
这是我的爱好,或许,说是癖好倒是更加妥贴一点。那些经过我身边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工作、专业、喜好、性格、背景,可却喜欢看着他们猜想。拿着大小购物袋的摩登女性、拿着地图一边研究一边缓行的背包旅人、拿着鲜花笑容满面的年轻情侣、拿着手机边看边走的低头达人……你可以凭自想象,画一个框,把他们逐一填进去,编一个故事,供自己消遣。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在这个嗜好里,你可以假装自己是一个导演。出演一个命运的导演。
“没什么,时差还没倒过来,这会儿是最困的时候。”我微笑回答。
“那就更不能睡了,你撑一下,今天不到深夜坚决不睡,过两天就能倒过来了。”
“那……我尽力。”
冰咖啡端来了,屿之喝了一口,“难喝。”
“随便喝喝。加点糖加点奶,不要太计较咖啡的味道。”我也陪着喝了一口,更淡了,真的不是很好喝。
屿之把咖啡放到桌上,笑了笑,“我已经改喝清咖了,戒糖戒奶,甜点也不吃了。”
曾经喝任何咖啡都要加一包糖两颗奶的潘屿之,曾经带着我到处寻觅好吃甜点的潘屿之,已经变成了只喝清咖不吃甜点的潘屿之了。可为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
“难怪瘦了这么多。你真厉害,我还是见到甜点走不动路的。”我垂下眼帘,看向手里的半杯加了糖加了奶又加了冰水的咖啡,混浊而稀薄。
屿之又喝了一口咖啡,摇了摇头;“难为以前Pornaca还用直接咖啡冻冰块,再加到咖啡里也不会把味道冲淡。”
Pornaca是我们曾经的定点聚集的咖啡店,店主之一是我的大学同学。最初是同城的博友们在那里第一次见面,后来渐渐变成定期聚会,再后来,这群人走的走忙的忙,便也不大聚了。
我多年前和Eric在那里见面,再后来,间接认识了屿之。再后来,也是好久没去了。
“Eric还约了我今晚在Pornaca聚一下。”我说。
屿之忽然笑起来, “Eric这个家伙,我今天非要拆他的底了!听小舞说,他今天叫了好几个老朋友说晚上要在Pornaca聚一下,原来是为了给你接风啊!”
他笑得像个得逞了的坏孩子。我的心里一阵抽搐的疼痛。他的骨子里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孩子气,如果当初不是被这样的孩子气蒙住了眼,我大概是会冷静地思考,关于他,关于我和他。
“不过,我还是得假装惊喜啊,总不能枉费了Eric一番心意。”我淡淡地笑,“难为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还能这样对我好,也没责怪我。”
忽然,他不笑了,我也不想再说话,空气又沉闷阴霾了起来。
Pornaca的招牌一如从前,只是门口的风铃换了新的,是个铁艺的音符,坠的铃铛不如从前清脆,响声里却多了一点厚重的感觉。
我推开门,就看见Eric的笑脸,还是那张戴着黑框眼镜的小麦肤色的笑脸,是发自内心的欢快的笑意。我和他兄弟已久,也不用假装清高,就直接飞奔扎到了他敞开的怀抱里。
“哈哈!可算是回来了!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不回来了呢!”Eric大笑着把我抱了起来。
我双脚离地,开心地大叫,笑着捶打他要他把我放下来。
Eric把我放下来,一脸狐狸样地对我说:“猜猜今天除了我还有谁?哒啦拉!”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角落沙发里的十七、小舞、和尚、莫白、元武士…… 都是曾经一同三更半夜不睡觉刷贴的朋友们,都是曾经一起在路上同吃同住同哭同醉的朋友们。除了莫白,其他人对我的出现明显都没有准备,满脸震惊继而恍然大悟。然而,虽然我已有准备,却还是欢叫着冲向大家,大家笑着拥作一团。
羽菲开好了红酒端过来,又把我从莫白身上拽下来,说:“你们都给我小声点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店里闹鬼了!再乱叫就给我出去!”说着一扬手指向门外。
仿佛约定好一般,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响了起来。是屿之,推门而入。
和屿之的故事,曾被刻意隐瞒,却很快被羽菲看穿。她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或许可以刻意装作毫不在意,可眼神却会出卖所有真相。但你看上他,眼底缠绵的爱意,会充盈满溢,会波涛泛滥。“你演技拙劣,太容易被人揭穿。”她对我说。
还好,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屿之已经不再见面了。
从未求证过Eric是否知道这件事情。从不认识屿之,到初识,到熟识、到重新陌路,我和Eric都以恒定的频率偶尔见面、聊天、喝酒,曾有过什么变化,也不曾刻意聊及过屿之。
“好巧,你们都在这里啊!”屿之浅笑着走近,“妖妖什么时候回国的?好久不见!”
“嗯,刚回来。”
我微笑着和屿之握手,彼此问候。这一问一答,本该出现在我们久别重逢的第一面,此刻说着,真的好像我们不是同乘一辆车过来,前后只相差一个找车位停车的时间。
我们说好要一起演一出不曾再见,演一出久别重逢后浅淡的喜悦,演一出我们是比普通朋友还要普通的朋友。
谁还敢说我的演技拙劣?
显然,除了我,屿之的出现并不在其他人的意料之中。就连一向明朗爽快的Eric都顿了一顿,才伸手笑到:“你来了啊?凡是赶巧,你就赶上好时候能有好酒喝!”说着,他揽着我走向人群。
我看见羽菲端着餐盘经过我时懒得多言的眼神,我看见我正前方的小舞因为吃惊而微张的嘴巴,我看见武士和十七忙着把角落的沙发和桌椅拼接,看见和尚嚷嚷着要把他存在店里的好酒都开了醒起来,可我看不到身边的Eric,也看不到身后的屿之。
原来大家都是很久不见,各自坐定,开始喝红酒,用手抓食桌上盐水煮的花生和蒸熟的玉米。
十七和小舞曾是情侣,后来和平分手各自成家,仍是朋友,比邻而坐,笑得欢快。和尚半年前炒了老东家,跳槽到世界前500强的大公司,从头到尾吐槽如何没有自由。莫白仍保持着黄金单身汉的大招牌,事业如日中天,感情平淡不惊,几乎每天都来Pornaca报到。元武士还在满世界地跑,唯有他还在坚持发帖,兼职做着旅游杂志的写手。Eric年初升职,薪水和工作量等比增长,和交往两年多的女友计划结婚。
他的女友我见过一次,在我离开之前,是经历单纯家境良好的本地女孩,大学刚毕业不久,是一所高级幼儿园的老师。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火锅,在热闹的火锅店里,她只在清汤锅里烫涮食物,或歪头听我们说话,几乎插不进嘴。
Eirc说,他从不在女友面前提及司徒。
我们都知道他的女友,是司徒的反面。
“大潘,你最近怎样?嫂子什么时候生?”和尚吃了一颗花生,问坐他身边的屿之。
我感觉到自己颤了一下,下意识向羽菲看过去。羽菲撇了撇嘴,表示她也不知道。
Eric刚好捏起了一截中段的玉米,顺手递给我,又抬头问屿之:“你个家伙不是一向都很忙?号称晚上不加班就是过节的人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哦,请了半天假,下午有点儿事情。”屿之说着看向我,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注意只是啃玉米。“后来事情办完了,就想过来坐坐。反正也是好久没来了。”
我的心跳加快了两拍,屿之却仍神色如常,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什么异样。没人知道我就是他下午的事情,就像没有人知道我们多年前的一闪而过的所谓的爱情。当事实被一层层刻意叠加的假象遮掩,不是置身事实之中的人,是不会知道这叠加假象之下掩藏着什么。
好比走过一片苍茫的雪地,不会有人无端抚开积雪去看其下掩埋的松果。
“我原本还以为你太忙,就没通知你。早知道你今天有空,我就提前告诉你了。”Eric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端起酒杯,“来来来,我们走一个!”
坐在我对面的小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喝完四支红酒一瓶香槟,吃完店里所有的花生毛豆玉米,考虑到明天还要早起,我们终于决定散场。
小舞笑着紧攥十七的袖口,大声说:“你要送我回去!大气一点!放心,我老公不介意!”
十七摆出一脸无可奈何,勉强应运。大家哄笑。
元武士问和尚是不是能搭他的顺风车,和尚表示没有问题。
Eric也站起身,转身再一次拥住我,我嘻嘻哈哈地和他道别,却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了别人太委屈自己,我们是好兄弟,一直都是,不管怎样。你是知道的,对吧。”这显然不是一个疑问句,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松开手臂,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透过他的黑框眼镜,我看到他眼里的一丝不忍和无奈。
莫白照旧留下来义务打扫。羽菲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表示:“你还有时差,这会儿也不是该睡觉的时候,留下来帮我收拾干净了再走!我负责送你!”
逐一和所有人拥抱道别,让和Eric的拥抱看上去不是那样突兀,包括屿之。他站在最后,笑容温和。他的衬衫领口变了气味,想来他已经换了别款的香水。
店里还是那首《一步之遥》的背景音乐,反复循环,曲未终,人已散。
莫白和我们道别,顺手把打包好的垃圾拎了出去,准备顺路丢到路口的垃圾桶里。羽菲却又开了一支红酒,对我说,“专门给你留的仙粉黛,要不要继续?”
所有的吊灯和壁灯都已经熄了,只剩吧台后面的灯还亮着,还有角落处的一盏蜡烛。
端着酒杯,光着脚把自己丢进沙发里,不用刻意说话,我累了,却不想睡。
“睡着了吗?”羽菲问。
“没有。”我喝完手里的酒,起身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其实啊,小舞和十七已经旧情重燃很久了。”羽菲转头,把手里的空酒杯送到我面前。
我手一抖,差点把酒倒到杯子外面。“不是吧?”
羽菲飞了我一眼,“婚姻是那什么的坟墓!婚后的生活越无聊,就会越思念刻骨铭心的旧爱啊!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明说罢了。”
我放下酒瓶,默默看她,“大概以前潘屿之也只是因为婚后生活无聊才来搭讪我的么?”
我拼命保持镇定,保持嘴角的微笑,声音里却还是一点点尴尬。
羽菲也坐起身,却只看我,并不说话。
“那……是不是当初我和他的事情也是大家都知道,只是不明说?”我深吸一口气。
“那倒没有。”羽菲转过头,继续躺入沙发,“不过……Eric知道。”
只有Eric知道!这比大家都知道更让我惊讶。
“你和潘屿之分开后,他们两个一起到我这里喝酒,喝到最后不欢而散,之后潘屿之就再也没来过我这里。”羽菲说,“不过Eric偶尔还是会来。”
“你们两个聊过我们?”我觉得胸闷,不爽地问。
羽菲倒不介意我语气中的不爽,只是说:“没有,我们没有相互确认说,或许根本不知道对方知道自己知道这个事情。潘屿之的太太肚子里有了第二个孩子,她刚怀孕后不久,Eric有一次来这边喝咖啡,无意中说了一句潘屿之这样大概是没脸再见你。我便知道了他也知道。”
我自嘲地笑,几乎笑出眼泪:“潘屿之又要当爹了?这个事情我都不知道。你看,我们真的没有偷偷保持联系。”
一瓶酒已经见底,桌上的蜡烛基本燃尽,烛焰跳了几下终于熄灭,只剩路灯的光透过落地窗穿透进来,我们重新陷入沉默。
“难怪他进来的时候,Eric有点惊讶。”我说。
“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大家一年多没聚,难得一次,就被他赶上。”羽菲轻哼一声。
“小舞告诉他的。不过大概也没想过他会来,所以一开始也有点儿意外。”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他下午已经见过面了。他三天前问我是不是要回国了,然后约了今天下午一起喝个咖啡。”我说,“我以为过去的事情都是过去了,见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
“原来他还是有脸见你。”羽菲哧了一声,“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聊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过来的。”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在路灯的微光里可以清楚看见羽菲脸上的表情。那是无所谓的淡定的毫无意外的表情。“真的是一切都变了,我离开了一年多,也不能期待一切如旧。”
“嗯。”
“不过,我倒很奇怪,我和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他怎么知道我快要回国。”我三天前收到他电话的时候就在奇怪这件事情,只是不想问他,害怕显得矫情。
“不知道,大概是莫白告诉他的吧。莫白和他倒是一直联系,毕竟是同一个行业内的人。”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这样宾主尽欢的久别重逢谈笑风生后面,有这样多横七竖八的联结。
原来大家都在极为配合地出演着自己应该展示的角色,守着自己的剧本,相互遮掩,不去戳穿,小心翼翼,避免剧透。我们彼此配合,留有余地。
我在黑暗里长叹一口气,站起身,对羽菲说:“走吧,你说了你负责送我回家。”
配合出演一出真相大白后的无所谓,或许也不失为一种善意。
一种力所能及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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