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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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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桃花


桃花十七岁了,转过年头,到明年的秋天,桃花就满十八岁了。桃花源的姑娘,到了十七岁就该定亲了,到了十八岁就该出嫁了。
桃花长到十七岁,出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在桃花源的田埂上遇到桃花时,忍不住喝停了脚猪,停下来吸了袋旱烟。望着远去的桃花的背影,他忍不住问从他旁边走过的丁牛堂客:“满婶,这是谁家的妹子?”
满婶说:“这是夜郎婆的女儿桃花呀,你以前没见过她?”
杨老倌说:“嗨,我赶着脚猪走遍了武陵公社的大小山冲,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乖的妹子。”
他赶着脚猪重新上路了,走了一段路,满婶听见他大声责骂他的脚猪:“你老回头看什么?这么乖的妹子,难道会轮得上你同她搭脚不成?”
桃花源人在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桃花。
丁红说:“你们说说看,如今的桃花同当年的李兰花哪个乖些?”
丁君说:“论长相、身段,她们两个有得一比,不过,桃花的皮肤比李兰花黑。”
丁牛说:“一个是在常德城里吃白米饭长大的,一个是在桃花源里吃红薯长大的,白米饭和红薯,哪个白?”
高德英说:“也不全怪红薯。丁兵的女儿丁梨花不也是吃红薯长大的吗?她不照样白?”
接下来,桃花源人议论的话题就是: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兰花曾经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放了人家没有?”
夜郎婆说:“还没呢。”
李兰花说:“夜郎婆,听我一句劝:无论放什么人家都好,一定要放一个成份好的人家,你看我,嫁给一个黑五类,这一辈子都在给刘痒痒揩屁股,永远也揩不干净。”
满婶也曾问夜郎婆:“夜郎婆,你的女儿桃花打算放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夜郎婆说:“桃花源里的作田人,还能放什么好人家?春荒时有红薯吃的人家,就是好人家。”
桃花源人对夜郎婆的这句话都深表怀疑。
满婶说:“你们等着看吧,像桃花这么乖的妹子,至少也能嫁到公社去吃白米饭,怎么可能嫁到桃花源里吃红薯?”
王娇说:“就是呦。幸福大队的荷花妹子,远没有桃花长得乖,不也嫁给了公社伍书记的侄儿,调到公社当上了广播员?”
在桃花源里,最关心桃花婚事的,莫过于罗肤了。罗肤和桃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罗肤总是反复追问桃花:“桃花,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最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桃花说:“我娘说了,春荒时能吃饱红薯的人家,就算不错了。”
罗肤啧啧地咂着嘴,无限惋惜地说:“你的眼光怎么跟萤火虫一样,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你的眼光不要说望到武陵县城,起码也该望到武陵公社吧?”
桃花说:“我娘说了,女人就像树上的桃子;桃子熟了,最后被什么人摘走,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哪里由得了桃子?”
罗肤说:“一个女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总是要挑一挑的,不然,将来后悔一辈子。唉,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刚跳出狼窝,又跌入虎口,再怎么挣扎,还是落入了桃花源。桃花,你跟我不同,你一定要嫁一个从麻袋里舀米煮白米饭吃的人,千万不能嫁一个吃红薯的男人。”
桃花说:“谁不想吃白米饭?只是,都不嫁作田人,作田人就不讨堂客了?”
罗肤说:“你跟别人不同,你有资本:你山歌唱的好。”
桃花说:“唱山歌也算本事?桃花源里,哪个妹子不会唱山歌?”
罗肤说:“你长得乖。”
桃花说:“我的皮肤黑得像牛屎,哪个男人会喜欢?”
罗肤想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桃花源小学那个长沙知青陶慕源就喜欢你。你相信我吧,那个陶慕源迟早会回长沙去的。你要是嫁给他,将来你不但跳出了桃花源,你还跳出了武陵公社,跳出了武陵县,跳出了常德,跳到省城去了......据我看,那个陶慕源对你有那个意思,你看,他到大队当了小学老师,还不是经常来找你?”
桃花说:“我爹说了,鹅卵石虽然看起来同鸡蛋差不多,但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鸡蛋就是鸡蛋;鸡蛋只能跟鸡蛋滚在一起,鸡蛋不能跟鹅卵石滚在一起。”
罗肤说:“你长得这么乖,要是嫁个吃红薯的男人,你不觉得太委屈了自己吗?“
桃花没有做声,她想起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人哪,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吃苦的。”
母亲在桃花很小的时候就给桃花唱夜郎古歌。夜郎古歌里的女人都长得像仙女,她们都曾苦苦挣扎过、抗争过,但是,她们的结局大都很悲惨。于是,桃花从小就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命苦的。就拿桃花源来说吧,李兰花不是长得像仙女吗?罗肤不是“千年新娘”吗?可结果又如何呢?
桃花从小对生活就没有太多的奢望,她觉得嫁给一个作田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向媒婆到桃花家里来了。
当时,桃花和母亲正在吃午饭。
向媒婆进门时,对夜郎婆说:“夜郎婆,听说你留的苦瓜种子不错,我来跟你讨几颗苦瓜种子。”
夜郎婆放下手中的碗筷,搬来一把椅子请向媒婆坐。向媒婆手扶着椅背,连连说:“不坐不坐,我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
可她并没有走,而是盯住桃花看。
桃花正在吃红薯丝饭,她被向媒婆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向媒婆对夜郎婆说:“夜郎婆,你看看桃花吃饭的样子,你看看桃花拿筷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桃花源人吃饭的样子,倒像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吃饭的样子。夜郎婆,我说的话错不了:你女儿天生是吃白米饭的命。”
桃花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往嘴里扒着红薯丝饭。
夜郎婆说:“向媒婆,你莫讲天话,像我们这样的作田人,哪有吃白米饭的命?”
向媒婆说:“那可不一定,我看桃花就有吃白米饭的福相。她才十七岁呢,说不定从明年起,她就可以天天吃上白米饭呢。”
夜郎婆说:“要不,你也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一碗我们的红薯丝饭?”
向媒婆说:“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屋里还有一大摊事等着我呢。”
可是她并没有走。
她扶着椅背叹气说:“唉,我们桃花源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红薯。每次到庙里烧香,我都会跟菩萨说:菩萨啊,来世你不要让我投胎到桃花源啊,我一生浪迹江湖,想做尼姑都做不成,只能呆在桃花源里做个公社社员。桃花呀,你现在到了一生的关键时期,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步步错。昨天,我在跃进公社认下的那个干妹妹来看我,她跟我说起跃进公社的刘书记娶儿媳妇的事。啊呀,刘书记娶儿媳,那可不得了,十斤的棉被有五床,东洋的褂子有八件,手上的镯子有半斤重,耳朵上的银耳环叮当响,五里以外都听得见,手锍放得连武陵县城都听得到,迎花轿的队伍有十里长,沅河戏唱了三天,渔鼓唱了两晚,傩戏演了一整天……阿呀,真不知是谁家的妹子能有这么好福气。能嫁到刘书记家,等于嫁给城里人了,一辈子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夜郎婆问:“你那个干妹妹过来看你了?”
“是呀,我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我。”向媒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继续说——

我在跃进公社认的那个干妹妹叫细花,今天一大清早,细花到桃花源里来看我,她给我说起向阳公社的陈书记嫁女的事。陈书记嫁女那天,把他老家那个生产队的社员全部接到公社食堂吃喜酒,酒席摆了八十多桌,每个桌上都是清一色的白米饭。陈书记的白米饭是用甑蒸的钵子饭,钵子饭一摞一摞地堆在地上,想吃几钵就吃几钵。桌上的菜我就不细说了,鸡鸭鱼肉,哎呀,听细花一说,我就不停地流口水。
社员们都说:“活了一辈子,只有赶上陈书记嫁女,才让我们尝到了共产主义的滋味。要是陈书记天天嫁女就好,那我们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吃完了送亲席之后,便是送花轿。向阳公社有两个大队的社员都放假了,不用出工了,都来给陈书记的女儿送花轿,每个社员记十个工分。送亲的队伍排了十里路长,社员们一路走,一路唱《哭嫁歌》,一边唱,一边跺脚,歌声传到了沅水河边,跺脚的扬尘飞到了九霄云外,哎呀,真是地动山摇……

向媒婆又从椅子上起身,手足舞蹈地说——

我那个干妹妹细花是向阳公社水口大队龙泉生产队的社员。在参加完陈书记嫁女的喜宴后不久,有一天,龙泉生产队的队长来找细花,他跟细花说:“你到生产队的政治夜校去一趟,我们大队的吴书记在那里等你。”
细花急匆匆赶到政治夜校,看见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正坐在凳子上抽烟。
吴书记一见细花,就问:“你在武陵公社的桃花源生产队是不是拜认了一个干姐姐?”
细花说:“是呀,我那个干姐姐叫向媒婆。”
吴书记说:“听说桃花源里有个叫桃花的妹子,人长得乖,山歌也唱得好?”
细花说:“是呀,听我干姐姐向媒婆说,桃花长得像仙女,唱歌比百灵鸟还动听。”
吴书记说:“你赶紧去你干姐姐那里一趟,打听一下,看看桃花放了人家没有。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很紧迫,这两天你不用出工了,专心打探这件事,生产队给你记二十个工分。”
水口大队的吴书记怎么会知道我们桃花源里有个仙女叫桃花?细花后来打听清楚了,原来这事还要从武陵公社那个赶脚猪的杨老倌说起。
有一天,杨老倌把脚猪赶到了石岩生产队。在一条田埂上,迎面走来了石岩生产队的一队妇女。
妇女们见了杨老倌那头高大的架子种猪,都纷纷下到水田里,给种猪让路。其中一个堂客笑着问:“杨老倌,你这个跛子真是威风八面,你走到哪里,都是别人给你让路。我问你:你这头种猪有没有给哪个女人让过路?”
杨老倌说:“我这头种猪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遇见了母老虎,它也敢扑上去搭脚。它只给一个女人让过路,那就是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
堂客们听了这话,都惊叫起来:“啊哟,桃花源里的桃花妹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杨老倌说:“桃花妹子人长得乖,山歌唱得好,我这头种猪在田埂上要是遇上桃花,它两条前腿发软,卟嗵一声滚到田里,然后跪在那里等桃花先走。”
听了杨老倌的这番话,堂客们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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