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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第七章(3) 刘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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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刘痒痒到底没有变成泥鳅,他只是吃泥鳅。
他把竹签削得尖尖的,再用铁丝把竹签编成一排,制成竹梳子模样,这样,一把泥鳅扎子就做成了。到了夏天的夜晚,刘痒痒背着竹篓,一手提着桐油灯,一手握着扎子,到田野上去扎泥鳅,黄鳝。
夏夜,泥鳅、黄鳝会从泥里钻到水面上来乘凉。看到刘痒痒走过来,它们呆头呆脑地望着他手里的桐油灯发愣,刘痒痒一扎子扎下去,有时可以扎到两三条泥鳅。一个晚上下来,他的竹篓变得沉甸甸的了。当然,他扎回来的泥鳅是不能独自一个人享用的,至少有一半要送到民兵连长丁兵家里去。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丁兵,他许多时候有求于丁兵。他属于“黑五类”,只要离开桃花源地界,他就必须向丁兵请假或开证明。
由于扎泥鳅的人多,桃花源里的泥鳅很快就被扎光了,刘痒痒就去别的生产队扎泥鳅。有一天夜里,他提着桐油灯,来到湖里坪生产队的田野上。在一条田埂上,他的桐油灯忽然照到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上,他吓了一跳,高喊道:“哎哟,莫非遇到鬼了?”
一个声音说话了:“这位大哥,你到田埂上来干什么?”
刘痒痒把桐油灯凑近那个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人:个子娇小,打着赤脚,只穿了一件背心和短裤。
刘痒痒说:“我到你们生产队来扎泥鳅呢。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女人说:“我到田埂上来摘豆角呢。我的长衣长裤都汗湿了,我把它们脱下来晒在了竹篙上,只穿了这一身出来。原本以为黑夜里不会遇见男人,没想到会遇见你,真是丑死人咧。”
刘痒痒说:“这么黑咕隆咚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独自一个人出来摘豆角?你家男人呢?”
那个女人说:“我男人是个木匠,到常德搞副业去了,半年都不落屋呢。”
刘痒痒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一个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你的豆角摘完了没有?要不要我帮你摘?”
那个女人笑了一下,说:“摘完了。我正准备回屋呢。你是到我们这里扎泥鳅的?让我看看你扎了多少泥鳅。”
刘痒痒把背上的竹篓取下来,放在田埂上。那个女人走近竹篓,把头伸过来,朝竹篓里看了好半天。她那浑圆的脖子,滑溜溜的肩膀,在桐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黑油油的,刘痒痒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就像一条肉乎乎的大泥鳅,他不禁狠狠地咽下了口水。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望着刘痒痒说:“这位大哥,你既然已经到了我的家门口了,不如到我家去喝一壶擂茶吧。”
刘痒痒无法拒绝。他跟着她往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女人家的禾场边,她的女儿正站在禾场上等她,看到母亲带一个陌生男人回来,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一只猫一样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这个女人像桃花源大队的那位女赤脚医生一样,在刘痒痒面前显得既激动又紧张。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痒痒准备擂茶,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刘痒痒的脸,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想不到……在黑夜里……在田埂上……还能碰到长得这么客气的男人……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她的女儿坐在灶边烧火,灶膛里的火苗把女儿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只有趁刘痒痒不注意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才会偷偷地瞥他一眼。
喝完擂茶之后,刘痒痒把他竹篓里的泥鳅全部倒进了直冒白汽的锅里……

这就是桃花源人从刘痒痒嘴里听到的他初识“小泥鳅”的经过。
听了刘痒痒的讲述,桃花源人觉得很不过瘾,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各种细节。
罗肤问:“第一眼看到小泥鳅,你是什么感觉?”
刘痒痒说:“感觉她就像我寻觅了多年的一条泥鳅,我当时就想哧溜一声把她吞下去。”
王娇问:“那天夜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吃泥鳅,是什么味道?”
刘痒痒搓着手,砸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哎呀,我一辈子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的美味。”
丁君问:“你们吃完泥鳅以后呢?”
刘痒痒说:“吃完泥鳅以后,‘小泥鳅’就指使她女儿去睡觉了,我和‘小泥鳅’就在禾场上坐着聊天。”
满婶问:“聊些什么?”
刘痒痒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她男人张木匠如何冷落她。张木匠好像是在常德有了个相好的。”
丁君问:“聊完之后呢?”
刘痒痒说:“聊完以后,她就呜呜地哭。”
丁君又问:“然后呢?”
刘痒痒不出声了。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说:“唉,都是苦命人。”
刘痒痒的讲述当然也传到了李兰花的耳朵里。
桃花源人看见李兰花举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赶刘痒痒,她一边跑,一边哭骂:“没良心的东西!我这个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还喂不饱你?你竟然还跑到湖里坪生产队去吃‘小泥鳅’!是谁陪着你在桃花源受苦受难这么多年呀?……”
从此以后,在黄昏时分,桃花源人经常看到刘痒痒往湖里坪生产队跑。第二天早晨,从湖里坪生产队回到桃花源的时候,刘痒痒总是红光满面。
丁红问他:“刘痒痒,昨夜又去扎泥鳅了?”
刘痒痒说:“是呢。”
丁红说:“怎么不见你带竹篓跟泥鳅扎子?”
刘痒痒说:“有现成的‘小泥鳅’吃,还带扎子干什么?”
更多的时候,刘痒痒是傍晚去湖里坪,半夜时分赶回桃花源。每当他经过丁君家的禾场时,丁君家的母狗总会第一个发出汪汪的叫声。刘痒痒弯腰轻声安抚丁君家的狗说:“喔,喔,亲爱的,你不要叫,我知道你眼红我,你别急,下次我给你带回一条公狗,让你也舒服舒服,好吗?不要叫好吗?”
丁君家的母狗听不懂刘痒痒的安抚,她一直朝刘痒痒汪汪叫。丁君家的母狗一叫,桃花源里其它的狗也都跟着叫起来,汪汪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桃花源人被吵醒了,一个个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床边的尿桶边,哗哗地屙起尿来,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狗日的刘痒痒就是骚劲足,搞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是肚子都填不饱的年头,他那**怎么还那么硬呢?”
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刘痒痒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肚皮,对丁君炫耀道:“看见没有?我的肚子饱得像一面鼓,昨天夜里‘小泥鳅’请我吃黄豆、豆角、豆腐干、榨菜、腌黄瓜,还有两个鸡蛋!还有她从她娘家拿回来的腊肉!你在夏天吃过腊肉吗?香喷喷的腊肉,一口咬上去,满嘴都是油;打个喷嚏,鼻孔里喷出去的全是油!”
他表情痛苦地围着丁君转来转去,嘴里说道:“哎呀,昨夜吃得太饱了,消化不了,实在胀得难受!我想呕吐一些腊肉到你的胃里,借你的胃帮我消化消化,行不行?”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在萧瑟的秋风里,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还经常往湖里坪生产队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秋天,稻田里都干枯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冬天到来了,冰雪覆盖了桃花源。桃花源人看见刘痒痒迎着风雪往湖里坪跑。
桃花源人问:“刘痒痒,你还去湖里坪扎泥鳅吗?”
刘痒痒说:“是咧,到湖里坪去扎泥鳅呢。”
桃花源人说:“现在是冬天,稻田里都结冰了,还有泥鳅扎吗?”
刘痒痒说:“有呢,有‘小泥鳅’呢。”
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也都跟刘痒痒混熟了,见了刘痒痒,就好像见了亲人似的,格外亲热。他们说:
“我们生产队有一垄好韭菜,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割。”
“我们生产队有一丘好水田,趁着张木匠不在,你要抓紧犁。”
“‘小泥鳅’天天盼你来呢。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炒了给你做下酒菜。”
“‘小泥鳅’恨不得把自己当腊肉熏了给你做过年肉。”
“张木匠在家时,‘小泥鳅’里里外外要穿三条裤子。自从认识你以后,大冬天她也不穿内裤不穿棉裤了,只系一条围裙,她说这样打扮蛮方便,见到你时脱得快。”
“张木匠这狗日的在常德挣了大钱,听说他在常德也养了一条小泥鳅。你要不来搞他堂客,天理不容!”
“你要不经常来,我们湖里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万个不答应!”
刘痒痒到湖里坪生产队扎泥鳅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在整个武陵公社传为佳话。全公社的社员们集中在一起修水库的时候,别的大队、别的生产队的社员都在暗中互相打探:“谁是那个冬天扎泥鳅的右派分子?谁是那条‘小泥鳅’?”
一拨人跟在刘痒痒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你这个右派分子就是不一般,冬天竟然可以扎到泥鳅,你这样的人不划成右派,天理不容!”
另外一拨人跟在“小泥鳅”身后挑土,一路走一路说:“明年夏天,我们也想到你们生产队去扎泥鳅,请问:你还会穿着短裤在田埂上摘豆角吗?”
“小泥鳅”的丈夫张木匠得知有人割了他家的“韭菜”,急急忙忙从常德赶了回来。他叫上四个亲戚,每人举着一把锄头,杀气腾腾地跑到桃花源里来了,逢人就问:“谁是黑五类刘痒痒?这狗日的竟敢欺负到我们贫下中农头上来了!我们今天非挖死他不可!贫下中农打死黑五类不犯法,是正义的行为!”
刘痒痒听说来了五个举着锄头的男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丁君对他说:“你赶紧躲到丁兵家里去吧,那里最安全。”
五个男人举着锄头四处搜寻刘痒痒,桃花源人也跟随他们东奔西走,一时间,桃花源里鸡飞狗跳。
丁红主动为这五个男人带路,他说:“刘痒痒肯定是躲到他堂客的裤裆里去了。走,我带你们去刘痒痒家里,把这个右派份子揪出来!”
于是,丁红走在前面,五个男人举着锄头,跟在后面,桃花源人欢欣鼓舞地簇拥他们,一起向刘痒痒家走去。
众人蜂涌着来到了刘痒痒的禾场上,让大家意外的是,刘痒痒堂客也举着一把锄头从屋里冲到了禾场上。她咬牙切齿地对湖里坪生产队的那五个男人说道:“挖死他!你们今天一定要挖死那个四处偷吃‘小泥鳅’的家伙!刘痒痒不在家里,他躲在丁兵家里,我带你们去找他,今天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于是,壮观的一幕再次在桃花源里呈现:李兰花高举锄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五个湖里坪生产队的男人高举锄头,走在她后面,欢呼雀跃的桃花源男女老幼簇拥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丁兵家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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