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1
出门时还好好的，天地澄明，视线可以没遮没挡地直达无限远。谁能想车到半路的时候，竟然遇上了雾呢？
像巨大的怪兽一样伏在路上，他猝不及防地撞了进去。只在瞬息之间，锐利的朝阳、蓝色的天空，远近的楼房、路灯、树……连同整个世界都被吞掉了。有些还能幸运地还留下影子，像被嚼剩下的渣子似地很勉强地维持着原有的形状，但模模糊糊的，只要一阵风就会消散一样，其余的，被这个怪兽消化得干干净净，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打开雾灯，油门收了收，让车速降下一点，但心里并不紧张，这条路每天至少他要走两趟，熟得很，哪里有井盖、哪块有破损、哪里下雨时容易积水、冬天时容易结冰、哪里有红绿灯、哪个摄像头好使哪个是摆设，他都清清楚楚。而且，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怕什么呢？
这条路是从郊区通往市里的，他出门得早，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人，可以二十分钟左右开到单位，抢到位置最好的车位。要是再晚出门十分钟，这条路上的车就多了；要是再过半个小时，那这条路就会堵成一锅粥，到时候别说抢到车位，能不能按时到单位打卡都很难说。他们公司考勤管得很严，雷打不动的一天四遍卡，缺一次扣一百，缺两次扣五百，缺三次一千，缺三次以上，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指望了。
黑色的路面像不断被怪兽吐出来一样，在他眼前不断延伸。由于失去了四周的参照物，他失去了行驶的速度感，甚至连时间都消失了，他和他的车漂浮在一个乳白色的虚空里。
半空中出现了一团闪烁的绿光，他下意识地加大了油门——这个红绿灯虽然设在了行人稀少的地方，等待的时间却不短，为它消耗时间不值得。就在他刚过斑马线的时候，车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赶紧踩刹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惊天动地的“咣当”一声，人和自行车都远远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他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抬头看看，灯已经变红了。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路口的摄像头是不是好使的了。在车里不知道呆坐了多长时间，千万个念头像奔马一般踏过：报警？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可是这样的话肯定赶不上打卡了他已经因为别的事漏打过两次了，这次要是再打不上，就要被扣一千块钱了……他的驾照因为闯红灯被扣了十分了，要是被交警知道因为抢灯而出的车祸、撞伤了人，是不是分就被扣光了？罚款还是小事，主要重考驾照，好麻烦……直接走掉吗？反正也没人看见，摄像头即使好使，这么大的雾也拍不着什么……
思量再三，他决定下车看看。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行服，倒在离他车右前方大约十来米的地方，自行车倒在那个人身后，车轮还在刷刷地转动……他走近了一点，没看见明显的伤口和出血。
他问了声:“你怎么样？”那个人只是不断呻吟，并不回答。怎么办呢？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红灯像魔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这时，身后传来巨大的喇叭声，一辆大卡车庞然大物一样从雾里出现，向他冲过来，他慌忙闪开。那辆卡车嚎叫着，丝毫没有减速，几声刺耳的咯吱声过后，从那个人和自行车上碾过去，又在雾气中消失了，只留下已经看不出本来形状的自行车、血肉模糊的肉体，还有大面积的鲜红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
他吓傻了，大脑和雾一样白。慌里慌张地跑回车里，把着方向盘的两只手抖个不停。稳当了一会儿，灯变绿了，他狠了狠心，放下手刹，踩下油门，远远地绕开血迹，开走了。
2
“哥，你的早餐和咖啡。”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但很快醒悟过来，这是他手下的小王。这个小王，每天早上都给他买早餐什么的。开头他还特别不好意思，每次都给钱。小王不要，说没多少钱，反正自己也要买的，顺手给带一份，给钱就生分了。后来他也想明白了，作为一个部门经理，每个月给小王的奖金里多加个百八十块，早饭钱就出来了，何必在大庭广众面前拉拉扯扯呢？
“想什么呢，哥？这么出神。”
“没啥……你来的时候，雾大吗？”这小王住的地方和他不远，上班时的路也差不多。
“雾？什么雾？没有啊，挺晴亮的。”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雾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那……那个车祸呢？桥北路口那儿趴的那个人被拉走了吗？我看撞得不轻，一地的血，自行车都变形了……”
“车祸？这一路都干干净净的，没血，也没人——出车祸了吗？那可能送医院了，血和自行车被环卫清理了？反正我是什么也没看到。哥，你快吃吧，该上班了。”
“哦。”
一切都消失了？雾，血，人，自行车……可他的车保险杠和前脸的撞痕还在——对了，得赶紧找时间把车修了……
这天，他不停地刷手机，看当地新闻，里面什么鸡零狗碎、家长里短都有，却没有那场车祸的只言片语。关于雾的报道也没有，连朋友圈里都是一片风和日丽……下午回家，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他开得很慢，但是什么也没发现，真像小王说的那样，地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污的残迹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也是。也没有人找他问讯那场车祸，连个违章的信息都没有。
3
但是打那以后，每当开车的时候，他的眼前总会不时出现大团的雾气，像那天一样遮天蔽日，把能见度一下子降到最低。他不得不打开雾灯，把速度降到很低，蜗牛一样向前爬行，惹得后面的车猛按喇叭，甚至有脾气爆的司机开到和他并排，摇下车窗质问他:
“开这么慢，逛景呢？”
他只能羞愧地地解释:
“有雾……”
“有什么雾？晴天白日的，我看是有病吧！”
说完，一脚油门开远了。他这才发现，真的像对方说的那样，朗朗乾坤，哪有什么雾气？
类似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趁周末去了趟医院，一通检查的结论是：他的眼睛除了轻微的近视，未发现任何问题。他也发现，雾气只有在他开车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余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难道是心理问题？可是他不想去看心理医生——要是被传成精神有问题，那就麻烦了。既然不开车时就好好的，那就不开车了吧。他花一万多块钱买了辆自行车和一套骑行服。买骑行服的时候，他看好了一身黑色的，在付款的时候，突然想起那天早上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觉得晦气，便换了一身深蓝色的。
当他意气风发骑着自行车回家，告诉妻子从明天起要骑车上班的时候，妻子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车不开，要骑自行车？”
他把事先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这回体检的指标不好，血脂血糖和肝功都有点高，医生告诉我要多运动，不能一直坐着。”
“可是，你不开车，孩子上下学怎么办？你的自行车连个后座都没有，怎么接送？”
他知道这才是妻子反对的原因，抱歉地说:
“那只能辛苦老婆大人了。”
“我又不顺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妻子尽管不满意，但毕竟没有明确反对，所以他骑车上下班还是得以付诸实际行动了。几天下来，他发现骑车虽然有点累，但是根本不用早出门，按开车那个点从家出发，到单位还有充分的时间打卡吃早餐，而且一路上自由自在，不用担心堵车，心情也轻松，最重要的，是那团雾再也不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那天早晨的事，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根本没发生过，只是一个梦吧。
4
这天，上班之后没多久，小王悄悄地来到他身边:
“哥，部长让你过去。”
他发现小王的眼神有些异样，想，部长找我，直接打电话就好了，怎么还让人传话呢？便顺口问了句:
“说什么事了吗？”
小王迟疑了一下:
“这……你去吧，去了就知道了。”
他来到部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推门进去，部长欠了欠身子，没有站起来，指了下自己对面的椅子，让他坐，清了清嗓子:
“找你来是宣布个事，最近你们部门上交的材料里，连续出现了好几次错误，给公司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公司领导研究决定，你们部门暂时由小王管理，希望你能调整好心态，积极配合做好各项工作。”
他做梦也没想到部长找他是说这个。他也算公司的老人了，一直顺风顺水，原来他还想如果部长调走，自己还有机会往上走一步呢——当然，就是不往上走，目前的收入他还是满意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在将近四十、正年富力强的时候，竟然被降职，成了一个普通员工！真是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回家该怎么和老婆孩子交代呢？
不知什么时候，部长的办公室里升起了一团雾气，像怪兽一样把他吞了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迷迷糊糊，连坐在对面的部长的面孔都看不清楚了。这让他觉得像是回到那天早上，莫名恐慌起来。
部长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里有点不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老部下了，合作得又这么好，于是安慰他说:
“你也知道，所谓的质量事故，不过是个由头，其实就是给小王让路，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我和你说过的……”部长的话透过浓浓的雾传来，满是湿漉漉的寒意，感觉和往常很不一样。
是的，小王刚进他部门的时候，部长是和他说过。起初他确实也小心提防，可是这小王一直对他很客气——别人喊他，一般都是叫职务“经理”，就是叫他“哥”，也要在前面加上他的姓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只有小王，从来只喊一个字，而且喊得亲切、自然，好像他就是小王的亲哥一样……他交待的工作，小王也都完成得很好，还天天给他带早餐，买咖啡，他也就慢慢放松了，谁能想到有一天，像弟弟一样的小王会狠狠地咬他一口呢？
部长还在说着什么，可是所有的声音都像被笼罩着他的怪兽吃掉一样，什么也听不清了。
从那以后，免费的早餐自然没有了，叫他“经理”、“哥”——哪怕是加什么前缀的都没有了，大家对他的称呼，都不约而同地成了姓的面前加上“大”或者“老”字，甚至直呼姓名了。
但是，这还不是最让他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在家里。自从他不当经理、收入变少之后，妻子的脸色不好看了，唠叨多了，连孩子对他都不像以前那样尊重了。一天里心情最放松的时候，就是在上下班骑车的路上。
5
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走到半路却遇到了大团的浓雾，越往前骑，雾气越浓，像个怪兽似的把这个世界都吞了下去，连时间都被吞掉了一样。他感觉像是回到了那天早上，立刻紧张起来。可是他很快发现，这次不是他的幻觉，因为过路的汽车都亮起了雾灯，速度也慢了许多。
幸好骑得慢，临到跟前才发现自行车道的正中间塌了一个大坑。他忙把车子停住，跳了下来。还好是路口。他看了看，两边都没有车的影子，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横过马路的灯也要变绿了。他跳上车子，向马路对面骑去。
他骑没过十米远，一辆汽车从雾里冲出来，把他撞飞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然后，世界像静止了一样，只有身后的自行车传来轮子转动的沙沙声。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特别是腿和脖子，动都没法动，稍一用力就钻心地疼，差点疼晕过去。他在心里骂那个开车的：大雾天，开这么快干啥？奔丧吗？既然出了事，赶紧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啊，死了吗？……可是除了呻吟，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湿冷的地上，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该死的家伙终于下车了，畏畏缩缩地凑到不远处，颤声问他:“你怎么样？”怎么样？眼睛瞎吗？快他妈打电话啊！磨蹭什么呢？他真是恨死了，要是能动的话，肯定狠狠揍这个黏糊糊的家伙一顿！可惜，他不仅打不了，连想看一眼这个家伙长什么样子都看不了，只看到一双擦得铮亮的皮鞋的前端。他也有一双类似的皮鞋，可是自从骑自行车，就再也没有穿过了。
这时，身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卡车喇叭声，那双鞋不见了，眼前越来越暗了，他能感到一个庞然大物正向自己扑来。这时，他突然发现，他的骑行服颜色看起来和黑色差不多……
6
本报讯：昨天早上，我市北郊立交桥北的路口发生了一起离奇的车祸，某公司员工在车祸中丧生。
让人费解的是，尽管伤势鉴定发现他先被撞伤、后又被碾压致死，但是他的身上和现场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由于该路段当时出现了罕见浓度的团雾，摄像头没有拍下有用的信息。
交警部门正在全力追查此事，欢迎广大市民提供线索，本报也将继续追踪案件的最新进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