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姊妹五个，排行老大，性急敢闯，有担当，总是执着于一念，非把事情办漂亮不可。他十三岁时，祖父生病，一病就是好多年，生产队干活儿，他挣的工分和成年人一样。后来学了泥瓦活儿，由于勤奋，能左右手交互使用瓦刀，瓦（wà）的瓦溜直，速度是别人两倍，享誉方圆几十里。年轻人都爱跟着他闯世界。得人赏识，我家迁到了博爱县的一个小乡村，村子四面环竹，有山有水，一直存我记忆里。因为手艺好，父亲带出了几位徒弟。短短三年，我家便起了五间里坯外砖的瓦房。姥姥去世后，1980年，我们迁回了原籍，用卖掉原房的钱盖了三间瓦房，这瓦房便是我说的老屋。老屋一丈三尺高，当时在村里属第一，因为一到傍晚便有三四百只鸽子在顶上盘旋栖息。大约持续四五年，现在瓦椤上还留有歹人偷猎的痕迹。

四十余年，老屋历尽沧桑：剥落了墙皮的红砖风化着，淡退了颜色的壁画消失着，被树扫断了一角的屋檐丑陋着……它承载了父亲为家族前行勇挑重任的担当精神：二叔盖房，父亲贡献了所有木料；三叔盖房，父亲贡献了所有的砖块；四叔盖房，父亲贡献了所有门窗；姑姑盖房，父亲贡献了所有人工……上述所有房子，而今早已无存，只有这老屋还赫然矗着。它记载着父亲的功勋和苦劳：十二亩地几十年的耕耘，三亩苹果树的每年转街吆喝，农闲时外出打工的风餐露宿，三个大学生的学费和婚姻、工作，祖父祖母的丧事……老屋断脊倾斜，裂纹道道，一如父亲佝偻的背、蹒跚行走的腿。

老屋让我们家人杰地灵。所谓人杰，家里有六个本科生一个“985”研究生。所谓地灵，是因为发生了两件有惊无险的事情：那时候民风淳朴，修房盖屋，不用为找人操心，左邻右舍，不用请不用叫，只要日子定好，地夯一打，都是过来帮忙的，搬砖的搬砖，提泥的提泥，会手艺的上墙，会木匠的打梁。而且到饭点不吃主家的饭。堂爷上梁柱的时候直挺挺的从上面摔下来，能把人吓死，却只是擦伤了小腿皮儿。小弟六岁时，妈晒棉花，我把他抱上房顶，没曾想墙垛松动，弟便滚了下来，砖块散落在四周，他竟毫发无损，知道的人都说稀罕。

父亲的担当精神一直影响着我。我上大学时，二弟当兵，我每隔一周发一封信，不断地激励他，直至上了军校。二弟媳还是我介绍的。小弟上初中，我教初中，小弟上高中，我教高中，在我闯了广州、闯杭州后，三弟也闯进了上海。我像父亲关心他的弟弟妹妹一样关心着我的弟弟们，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层面的。我们各自有了家室后，因为家居各地，便把每年的“五一”和“十一”定作为父母祝寿的日子，风雨无阻。

记得我曾把折了页、画了线的《平凡的世界》寄给二弟，少平的话到现在还记得：我们要努力，要成功，要让父亲像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玛瑙嘴的长烟袋，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供养我们三个成功后的父亲真如路遥的描述，高明古的街上洒满了我父亲骄傲的影子和骄傲的唾沫星子。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老屋的周围猛然间起了高楼，一座，两座、三座……老屋像鸡立鹤群一样萎缩着，父亲也一如老屋的模样。我知道那几年父亲的唾沫星子少了，在大街上遛弯的影子也少了。

直到去年我家楼房建成，我的车子换更。老父的容颜似又年轻了很多。背又立了起来。腰也粗了，气也壮了。唾沫星子溅的也多了。

老屋后有两颗野杏树，大拇指粗细，“杏”与“幸”谐音，我想把它们移栽到新楼房前，父亲说：“不可，俗语言：杏旺人不旺。看你福聚叔，他四个儿子，七个孙子，我三个儿子，才两个孙子？”

听完父亲的话，我们仨目瞪口呆。看来寸草心是很难报得三春晖啊！

二十八 ，贴花花。上老屋贴门对，发现老屋中有奶奶的烫画，父亲的瓦刀，三叔的书法，我们上学的书籍，孩子们的玩具，曾祖房子上的老砖老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