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秦岭深处的一眼潭水，曾经剧烈的河水不断地冲击河岸，把潭边的巨石斧凿出一条光滑的弧线，于是潭水就在巨石之下栖依。河道因经年的激流冲击，向右岸移去，在这里变得开阔不少，使得那眼潭水有了数个平方的面积。对比潭水的深厚和安静，边上六七米宽的水流就像匹奔涌的野马，不管脚下嶙峋的石头阻挡，往下游蹿奔而去。在激流的边上，似乎还游着几个嬉戏的孩子，在水面上搅起大大小小的漩涡，吹出一串串花束般的气泡，把琤琤琮琮的水流装扮的生动无比。对比了河水的不安份，清澈幽深的潭水就显出一份难得的贞静之美，波澜不惊的在边上目睹着，聆听着，怡然自乐

山水冰凉而清冽，手伸进去就有种渗肌透骨的寒意。许是因了长年的低温，那里的青蛙要比山外的同类个头大很多，连在静流游动的蝌蚪（如果那真的是蝌蚪的话）也比山外的大了几倍，生存了很久也没有要变化成熟的迹象，让人惊异而疑惑，山间的寒水也能让生物规律改变么？岸边低矮的树垂下新发的绒黄枝条，就像少女眼帘上闪动的睫毛，在潭水边轻荡。偶尔或是风，或是不规矩的水流，或是一两根长垂的枝条拔动了水面，水波就一圈圈散开，被巨石挡住，被水流吞没。透过泛着青色的潭水能看到穹空的倒影，白云在中间缓缓飘移，天光云影水色共汇一池。有十几尾野生鱼在里面群聚游来游去，扔一颗石子下去，就将它们惊得四散。潭边上的卵石，随意地排列，沿着潭壁往下铺去，只到透过清滟的碧波什么也看不到。而潭心则像我们黄种人的眼眸一般沉默。纯净、澄澈、冰凉的水质定出了这眼潭的气质——纯洁、幽静、深邃。

寂静！只有水流和不远处的小瀑布哗哗地响起，勾起人想支起一架鱼杆的欲望。河水右岸是陡峻的山壁，无可攀援，及目上去，山体高大而雄浑，被无所不侵的绿树和各类不知名的藤草覆盖了。潭水左侧的岸上也临着山，只是多了一条山路，沿着河向大山更深处蜿蜒。横卧的山体高大魁梧，气势恢弘，将它的影子倾过来，把水面笼罩了，阴影增加了水的幽暗之感。高山似道屏障，把山外的喧嚣和尘杂都挡住了，只划出一方干爽灿烂的天空，把绿色，把氧气，把能让人感官放松，心灵安静的那些氛围都设置了出来

这是夏日午后，也是我们这片亚洲大陆最热辣的季节，是山外的人们在炎热中烦躁不堪，躲藏在家中不敢与热浪相逢的时刻。但这里，坐在这被树荫遮蔽的潭水边，看着对面山头上亮白耀眼的阳光，竟没有一点点汗热之感，倒是幽深的潭水传递给人一丝丝的寒意，清爽而自得。

我沿着河道侦察过了，这里到处是激流过后抛下的小水湾，随意映出天空、河岸、高山的倒影。而那水，像是从未照过人影的一面镜子，一如婴儿般纯净；又像散落在山涧里的明珠，等待着疼惜的人捡拾。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或金黄，或粉红，在绿色独尊的世界随处烂漫着……。河边连续不断的美景满足了我心深处一种对美的判断——若没有它们伴衬，没有这么多精致的伴侣，这潭边的环境不会给人丰富完美的感觉，这潭水也不会绝伦到让我倾倒。就像高档餐厅的丰盛大餐和小店里的一道特色点心的差别。而我停留憩息在这里，置身在这天成的画作中，被它的美浸染着，却没有知觉，坐在潭边的巨石上，只是被水无限的气韵迷住了：激流处，水清白无色却如珠矶跳跃，潭边及稍深处另透出浸人心脉的青碧，而在深水处却能分析出一种淡蓝色调——不同的水域泛着不同的光影色彩，但洁净之感没有变；一边的水势在演绎动若脱兔，而另一边却如处子般沉静。只是一方水域，却有水姿万千！对视着潭水，我的目光不能移开，像要从水中汲取些东西一样，要把她深处聚了几多年的沉静、幽深的能量纳入自己的胸怀。不知不觉中，这山水的精华就渗透到我的记忆之海中。那么在能量的互置中，这水是否也记取了我的影子呢？

其实这个时刻早已过去了，这只是我回首十七岁夏天的一段记忆。放暑假的时候，我随着在林场工作的儿时伙伴来到了这里。她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河边打发时间，消磨了好几个小时，静听水音，饱览水色。刚开进的伐木工人正聚在远处的临时宿舍热闹，他们习惯用距离总部的远近来命名地方：三十八公里、四十三公里这些词就是我在路上听到的。这里是多少，大概还没测量出来。

这个炎夏，沉了许久的这幅美景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尽管记忆已经对它修修改改，不复原来状貌，保留在心中的底片也渐次模糊，但我仍清晰地意识到它的本质——虽然我无法用言词准确地概括出来，到底那美是在水的酣畅纹路里，还是在那份静谧里。但形成记忆的力量正来自潭水深处令人心动的能量。

记忆一旦形成，就活在人的脑海中，会让人不时地沉浸其中，游戏其中，享受其中。而这几天，我就重新坐在巨石之上，反复地揣摩这幅幽深清凉的景致。我明白这个天籁之地的确是保留在我心底最幽静的一个世界了，与之相比，后来特意去看的许多有名的山水景色都淡然了——巴巴地赶了去看，与诸多游人一起，完成任务般游走一遍，而后照张像了事，现在连照相也很勉强，脑中留下的只是浮光掠影的印迹，并没有时间和心情品味出景中真味。

这潭水就坐落在秦岭深处，但我知道，我找不到它了。我早已离开了十七岁的港口，成熟了的我，看过大千世界几许的我，心境已改，再面对它，大概只能用肉眼体会到这景中的缺点和平常，已经不能用内在之眼去体味这景色蕴含的深意了。还有，这道风景应是早已改变了。伐木，开发，什么样的东西会留下来呢？我和它，都已改变，它不是那条河，我也不是那个人了。

还好，一眼万年，这潭水及它周遭的一切已经在我心中定格为一幅画，名字就叫做《最深的幽静》。我在这个夏日沉浸于她，心里升起一片清凉和定定，并知道，我偶然地经历过一种最深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