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童年(原创)

热度 8已有 284 次阅读2018-6-4 16:01 |系统分类:短篇小说


满妮的童年是在关中平原的一个叫李家坞的村子渡过的。这样的村子在方圆几十里大概很多,比如距此不远的罗家寨、北马营、张峪村、大杨庄……,这样的村子,用同姓的人见面套近乎时常开的玩笑就是:“咱都是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样的村子里同姓的人确实同宗,非同姓的人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外来人口,属于弱势群体。

 

一 水在云端

1

满妮童年中关于水的记忆很多,最尴尬的事也是有关水。

大概六岁时,满妮去后巷子找玩伴惠云,到她家正堂一看没人,就走到偏厦房,看到惠云爸站在高凳上修理灯绳开关。

惠云爸在镇上一家很大的化工厂上班,据说是三线的军工企业,那厂长比县城里县长的级别还要高,所以她爸这个工人的地位在生产队里也很高。他没注意到小不点满妮轻手轻脚的撩开了门帘,还在专心一意干活呢。

满妮这样的小孩自然不在他眼里,满妮也这么认为,再说她还不知道跟一个和爸爸差不多大的人怎么搭腔。她赶紧放开布帘,小老鼠一样往外溜,旋过堂屋时,一脚踢翻了门口过道里晾着的一老碗水,老碗后面是个小坐櫈,想必是惠云爸要坐在那喝水,水太烫了,所以晾在那了。

既然水在四处漫延,且覆水难收,又没人看到是满妮干的,满妮撒开两腿就往外跑,出了惠云家前院,就听到后面惠云爸粗戾的骂声:“把她妈的,见鬼了,谁把水给弄倒了?”

那是在骂满妮呢,这一连串的话一下子伤到了她小小的满满的自尊,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呵斥过自己呢。满妮的脸发红发胀,心开始发毛,生怕有人后面来抓她,一阵旋风似的,跑出后巷子。她跑过柳丁池边的大路,拐个弯,跑过生产队的饲养室,跑到村边的防洪渠,蹲在高大的白杨树下,听自己的心咚咚响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世上最坏的坏事,以至很久都不敢再去惠云家,更不敢看到惠云爸。现在看来不是因为一碗水踢倒了的小事,而是因为自己胆小不敢承认错误,又怕被人识破真相,将错就错了。好在惠云爸不会记得一碗倒了的水,可是这碗水却让一个小女孩记住一辈子。

说到这一碗水就让满妮想起另一碗水,这叫一碗水端平吧。

那天满妮家的壶里没开水了,妈让她去对门的李四婆家倒碗开水用,满妮捧着一只洋瓷碗去了。李四婆没在家,她那在县城农机公司上班的儿子李叔在。

她把碗递给李叔说“叔,借给我家一碗开水。”

李叔的大扁脸上乐开了花,问道:“满妮,你啥时还嗫?”

这时满妮已经七岁多,上到小学一年级,学识水平有一些了,从邻里的交往中知道,倒碗开水、扯根葱、拔根蒜苗之类常事是不用还的。于是满妮楞在那里,吱唔着,“嗯……,那……。”不知道怎么回答。此后的相关记忆已经模糊,可以肯定是捧着一碗不用还的开水回家了。

 

2

满妮小时候的记忆里雨水特别多,春有春雨绵绵,夏有雷雨阵阵,秋天更是要发霉的连阴雨,冬天特别的冷,雪落下很厚,盖在麦田上,房檐下结出长长的、亮晶晶的冰溜子,哥哥们会绕有兴致地摘下来和满妮一起玩,或者就着玻璃窗上的霜花画画。

那时家中的雨靴、草帽、雨衣是必备的东西,满妮就常穿着妈妈的雨鞋,戴着草帽在巷子里玩。不像长大了,雨水少了,还到处嚷着要抗旱,现在连城市里的水价也涨到了三、四块钱一吨——到处缺水——不知道还要怎么糟!

那一年秋季连阴雨下太久了,虽然不像小说《百年孤独》里可以连下几年,可也够村西两三里外的七弯河喝一壶。几天后,水就涨起来了,队上安排了劳力每天去河边查看水情。从上游秦岭山上冲出的水和各村子汇集的水漫过了河堤,把铁路以西的几十亩玉米地变成了泽国水域。幸亏铁路的路基高出地面两三米,水才没有冲到村子这边来,但是绕着村子的柳丁池和荷桂塘水都满了,芦花洼也长胖了似的,胀起了一大圈,把周围的玉米地占去了几亩。

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妈妈指挥着三个哥哥用盆盆碗碗接着,把门坎用沙子堵了。但睡一夜起来,前后门边的地上就会湿一大片。三间土坯房的外墙全湿了,屋角是新的旧的水渍,开始沤出霉迹。妈妈的心情也阴得跟天似的,雨水泡过的衣服没法干,三哥尿湿的褥子没法干,也没法下地去攒工分,真愁呀。不过妈妈始终和气地在家守着儿女,脸上是春风里的晴天。

满妮问妈妈:“天上的水为啥总也落不完,可平时为啥看不见?”

妈妈搂着她说:“水在云里玩呢,她们高兴的时候身子轻,飘在天空掉不下来;可是一遇到伤心事,身子就沉了,就会落到地上了。”

满妮说:“妈,下雨是不是跟人哭时掉眼泪差不多,是云在天上哭呢?”

妈妈说:“你说的真好。”

从此,满妮知道水在云端,云也会伤心。

除了每天淌在泥水里玩有些单调,一身的泥巴外,孩子们不顾大人们的忧愁,照旧乐得很起劲。像男孩们愿意跟在满妮的三个哥哥后面一样,满妮最愿意跟着惠云三姐妹后面玩。惠云有俩哥哥,但重要的是她有俩姐姐,这使她家成了女孩子聚会的地方,就像满妮家是男孩子出入的要地一样。这是同性间天然的吸引场,童年里同伴间交流和学习的内容太多、太重要了。她们常结伴去村西一里外的铁路上看水退没退,这实在是没见过的壮观景象:一大片混浊的水齐腰浸着快要结穗的玉米。

许久不出工,队里上工的铃声突然敲起来。队长田生叔在饲养室兼着的四队部开会宣布:“今年天涝,七弯河水涨得猛,把罗家村给淹了,大队指示要抗涝,咱四小队在村西头,水来了,要淹咱打头。从现在起,队上的劳力都出工抗涝,把咱队上地里的水引走,把今年的收成救出来,要不年底就得喝西北风。谁出工,会计给再加上一个工分。”闷在家里的壮劳力都乐了,终于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上工了。

惠云的舅家就在罗家村,所以惠云家一下子就住进了好几个表兄表妹,这下子满妮觉得伙伴多了,更好玩。

瘦瘦小小的涛锋爸是队上派了看水情的,常回来给巷子里的人传:沿岸的庄子有人在捞浮财,河里漂的木头,谁家的木箱,被邻村的谁给捞到了。反正说的人越来越多,传得有鼻子有眼,很神,似乎人们不关心被淹的村子,倒是谁又捡了机会发财是传奇。

涝了一个月,玉米都要霉在地里了,终于有些雨休的意思,太阳也轮到了露脸的场合,金风中的十月来了。

这天一早,刚旦妈来到满妮家,对着满妮妈神秘地说。“杨嫂,人家说罗家村桥洞下淹死人了——一个外地来咱这拾荒的男人,尸首现在才冲上岸,身上泡得又肿又胀,衣服都给水冲没了,全身一个线条都没有,村里人都看去了,咱今也看去。”

满妮妈笑笑说:“今天碎妮子娃身体不好,走不开,你看对门李婶有空没,跟她搭个伴。”

满妮听说要去罗家村看死人,心里一下子就同意了,可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说自己身体不好,脸一下子就憋红了。

刚旦妈看了看满妮说:“咱把满妮抱上看去,俩人轮流抱不累”。

满妮的两只眼睛就盯住了妈妈,希望妈妈同意。她觉得刚旦妈简直是最知道自己想什么的一个人,也是她所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一个女人。

妈妈说:“怕不方便呢,眼看天寒了,还得给小子们准备棉衣,明天队里一上工,就没时间了。”

刚旦妈说:“那我找别人去看。你手上的活要多了就叫我,我家刚旦他爸常不在家,吃完夜饭我帮你做。”

结果村里许多大人和男孩子赶着去罗家村看了,回来描绘的有声有色,就像讲新闻一样精彩。妈不让哥哥们去看,但妈一个人怎么管得了他们的两条腿?大哥那一年已经考上县城的高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二哥、三哥便带着一帮巷子里的伙伴去看。回来就看二哥黑红的脸膛有些紫色,皮肤白净的三哥脸变得惨白。二哥那天中午没吃饭,也不说话;三哥晚上又尿床了,早上被妈给训了一阵,把画满了地图的褥子晒出去。满妮很好奇,但她不敢去看了。

 

3

爸爸叫人帮忙在后院里打个压水井,稍一挖洞就见水了,可是村里人不喝浅水,一般都要打十几米深喝到甜水才行。但那时地下水位很高是真的,护村河就是例证。

小巷子在村西头,护村河就在小巷子的东边,半绕着村子,村里人称西南绕着的带状的河池为柳丁池,西北绕着的深水湖般的池子为荷桂塘。传说是因为李家祖上出过一位读书出身的大官,晚年时回到乡里退隐,觉得举村无水很俗,而天多雨又会动了祖上的基业,把一村子的大小房子都淹了,于是着人挖了这池塘。一边岸上插上柳树,水中飘萍,曰柳丁池;另一边岸上植了桂花树,种了千般荷,曰荷桂塘。塘边原有亭台楼阁,现在只在东岸剩下一亭子,叫聆香亭。河塘的中间有一座通达桥,过了桥,就是飞檐拱壁的李氏宗祠,于是这个原本朴素的村子便有了文化人的雅意。看来这河塘起初并不像北京皇城里的护城河,是用来护村的。但年头久了,那池塘越挖越深,越拓越大,水也越蓄越多,竟成了一片连起来的湖泊一般。整个村子就是被这一大片被两座石桥分开的半月形的池塘半环着,这在北方的村子并不多见。所以满妮自小喜欢水,喜爱水,长大了不管在那定居,唯一的要求,是有一片清凉的水域,感觉眼睛亮了,呼吸也顺畅。

荷桂塘常年碧水莹莹的,很大很深,像个“L”形护在村子的西北角上,北边一直通到了六小队的地盘,所以不常去最北头,只在她们四小队这片玩。塘岸上长满了了桂花树和青草,一到八月份,醉人的桂花香被风扬得满村都是,就像五月份的槐花开时,村里到处迷漫着槐花香一般。这是满妮记忆里最诱人两种香味,无论是巷子口春天盛开的洁白的梨花,还是火红的石榴花,美是美多了,但味都及不上。夏季,塘里粉色的荷花鳞次地呈着美态,穷形尽妍,这是一种无法模拟的美。上了小学,读到《王冕学画》这篇,就明白一个放羊娃为什么想画荷花。因为天天看了,用心记了,晚上也想过了,以为都尽收眼底,刻在脑海里了,可第二天,还是看到塘里开出的最美。村小学就坐落在荷桂塘的西边,齐着岸修成,学校的围墙下临着水,但无论水多水少,塘水从来没有漫过学校用石头砌成的围墙根。

出了满妮家几百米的前巷,就是柳丁池,四季都能听到池塘里的蛙鸣声。夜来静时,那就是东边池子的青蛙和西边田里蟋蟀的和奏会;到了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时,那就是屋里屋外的赛歌会。春日落过点雨,路上到处跳的都是刚收了尾巴,初长出四条腿的小青蛙,奋力地找着自己的世界。柳丁池的水相较荷桂塘浅多了,只有一两米深,在夏天会变浅甚至变干,青蛙、鱼、老鳖、黄鳝,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都清晰可见。它们只要爬上岸,或被孩子们下水俘虏了,那命运就惨了,青蛙被用麦子秆塞到屁股里,吹胀了气,往地上摔着听响玩;或者就点上堆小火,在火上架着烤熟了吃。那时候,男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是残忍,有点动物凶猛的性子。惠云、玉兰和燕萍还有满妮这四个小伙伴也常在池边柳树下玩。但到了这些情节满妮不敢看,捂着眼睛,或者跑开,她们三个却不在意,甚至有些羡慕。

水快干时,就成了捞鱼的季节。有点像长大后在电视上看的《动物世界》里面讲的热带湖泊,雨季来了,生态系统就有了生命力,旱季来了,就寂然了。那时是刚进入八十年代,在这一带的农村,还有很多要打破的旧观念。妈说村里许多人不知道怎么吃鱼,就像他们也不知道镇上有澡堂可以在冬天洗澡一样。鱼每到夏季都被惠云爸带来的镇上那家化工厂的工人买走。

为了捞鱼,池边上又激起队里大人小孩的一片欢腾,就像过节一样。毕竟,“公社”的字面意思就是公共社会,在农村就是所有的事都是大家共同的事,那时他们还生活在“公社”时代。

 

4

满妮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水中的一次恐怖经历。

在村子西北边有一个小湖,里面长满了芦苇,村子里的人管它叫芦花洼。其实如现在环保人士所称呼的,它应试是一片湿地。这里地势地,雨水聚起来,年头久了,就成了湖。里面常有过路栖息的小鸟,还有常年生长的野鸭,鸳鸯……,是个很好的去处。高耸的芦苇占据了靠南边的一半,每到春天,白茫茫的芦絮会飘满湖面,看上去有些惨淡,尤其是小麦长高了,或者秋天玉米窜高了的时候,里面的水蛇,说不上名字的古怪生物,让女孩们害怕,跟着一伙大人才敢进去。男孩们不怕,反正在那里掏鸟蛋,捉蛇,玩的时间要多一些。水不深,夏季还是男人、男孩子们游泳驱热的地方,也是姑娘、媳妇们洗衣服说家长里短的地方。

但后来队里面接到大队指示,在饲养室里开了全体大会,说要围湖造田。就在那年深秋的农闲,填芦花洼的劳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满妮还记得看不善劳作的妈妈推着驾子车,去洼子边拉土。妈妈拉的很吃力,干活就像她的性格一样慢,不像其他农村妇女干活很利落。队上的人都兴高采烈,孩子们如过节抢鞭炮一般,争着抢着跳到水里,把芦苇给拔了,惊得芦苇荡里栖息的鸟都哀鸣着飞起,没飞走的小鸟都被孩子们捉了玩或者烤着吃了,还有一窝窝的鸟蛋,也都被收获到人们的腹中。两台大推土机忙着把旁边的地挖成一个很深的大坑,等那带着斜坡的巨坑挖好了,就在湖边掘开一个堤口,把一湖水放进去,再用挖出来的泥土把原来的芦花洼填成平地。自然,洼子里的鱼,青蛙,水里生的,沉在洼底的,没有顺流进入新的湖坑的都在劫难逃,被大人们捉了去吃的,被孩子们捉了在岸边上玩弄,摔死的,不在其少。新的芦花洼深了,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大,芦苇也都拔光了,只是变成了一个蓄水的湖面,后来人们因没了芦苇,也没有停留的飞鸟,就单叫它洼子。

那时没有人懂得这是生态系统的破坏,也不知道什么是环境保护,只知道为四小队又多生出几亩地高兴,为自己又干了一件事挣到工分高兴。二十年后,不常下雨了,水位下降了,村子里的柳丁池干了,被人们填平盖房子;荷桂塘变小了,一到夏季也跟原来的柳丁池一样见底了;芦花洼水也少多了,被涛峰的爸承包了养鱼。村子没了童年,和时代一起进入缺水的二十一世纪。

因为没了芦苇荡的埋伏,深深的洼水清亮清亮,边上放着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四周的小麦田绿油油的。满妮们这群小女孩也不怕去洼子了,经常去那赶时髦洗衣服。满妮就是在岸边捉螺蛳的时候,不小心滑下去的。村里的孩子将螺蛳叫“呱呱牛”,岸边的水里粘着,大大小小一个一个,像列起长队去赶集。满妮站在大石板上探下身子去够,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赤脚下的淤泥很凉,很滑,没有树根之类的障碍可以把下滑的脚挡住,只有向下的力量坠着她。她感觉到似乎是被传说中的水里的怪物往下拖,往湖里面拽,很恐惧。

水面很快就淹没到了满妮的脖子,满妮在水里挣扎,叫喊,脸上布满了惊恐。那份恐惧是来自于对死亡清晰的感觉,满妮清楚地知道新挖的湖水太深了,深不可测。     

岸上几个洗衣服的小伙伴也急了,她们也是小孩,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底是惠云大一岁,她把自己手里正在洗的爸爸的外衣捉住一头向满妮抛去。

满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可能那时的满妮大瘦太轻了,农村孩子的营养都不怎么好,浮力很大,所以淹不下去;或许是惠云的衣服把满妮拉上来了;或许是满妮自己挣扎有效了。

总之满妮没被吞下去,满妮又回到了岸边,满妮重生了。

但这是一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后怕的事,长大了,满妮也会经常想起来……。

 

二 小巷春秋

1

巷子里人们的交往真实而质朴。吃腊八的早上,每家都会端着大碗挨家挨户送去自家煮的腊八粥,又端着从那一家锅里舀回来的热粥倒进自己家的锅里,说这样的百家饭最香。冬天天寒,这种粥冻在户外结成冰,吃的时候舀上几勺,热一热,配点菜,通常要吃八九天。

春节的一大早,小孩子们在巷子里挨家挨户拜年。这里有风俗,年初一不兴走亲戚,所以只是邻里过,自家过。初二以后才是小媳妇小女婿走岳丈家,三亲六戚去拜年。拧灯笼,看社火,送灶神,一直忙个征月,年就是这么年年过。起早的孩子们拜完年,谁家只要放炮,穿了新衣的孩子们就像听到号令一般,拥过去凑热闹,捡没有燃放的哑炮玩,就像接新娘时放过鞭炮后一样,拥一群孩子上去欢呼,似乎成了热闹的礼仪一般。满妮不知道这是因为贫穷和缺少娱乐的原因,还以为是民间的风俗呢,就像西方的万圣节,孩子们去街区的住户家要糖果一样。不过,这样不分彼此的节日确实是很快乐的回忆。

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家家都炒了大堆的黄豆和棋子豆,也是挨家送,满妮妈炒的总是不及当地妇女地道,做了饭菜也不香,所以满妮更喜欢别人家的妈妈做的饭。

端午的时候每家都要包粽子,煮出一大锅,照例的要给邻家送了去,邻家煮好了,也会送过来。谁家当年要是没有煮,没关系,知情的邻居们送来的会更多,保管不比包了粽子的人家吃的少。

要是平时谁家做了好吃的,香味飘出来,保证也能引来一大堆热情探问的邻居。这在现代人看来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人们之间在谈论时,管别人的孩子前也会加上“咱娃”、“咱女子”,以显不分彼此,十分亲密。这份对别人家生活的热情简直是没有隐私权的表现。其实除了夜黑到清晨,大家确乎知道彼此的生活,就像透明的一般。但在和谐平缓的小村景象里,其实也有变化和鸿沟,只是满妮太小了,天太长了,她以为今天和昨天一样。童年有时就像是半睡眠状态一般,很多是懵懂不解,还有一些是不被告知,另有大部分是忘记。

2

那一天,满妮跟在大哥后面在荷桂塘边玩。满妮是个小跟屁虫,大哥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满妮六岁多,大哥十五岁,已经在县城里读高一了。那会儿,初中、高中都只上两年,所以一年后,大哥就成了村子里人人都挑大拇指的大学生,让爸和妈扬眉吐气了一把,这是后话。大哥的身后总有一群人,小巷里寂寞的孩子因为他有了领头雁,满妮和二哥、三哥也有了乐趣。

每次大雪过后,前巷后巷里的一大群男孩子会在大哥的带领下,找一处平地,把路上的雪堆在一起修冰道,有十数米长,排上队一个接一个地滑过去,跟城里孩子的溜冰场差不多。经过一段助跑,而后在冰道上瞬间滑过去,加快了的速度让孩子们倍感乐趣。也有技术不过关的,会摔个仰八叉,但就是给摔得鼻青脸肿腿疼,谁也不会哭着回家。即便回到家里,忙碌的大人也没功夫细心的安慰,该痛的还是自己,没人可以代替。乡下孩子的韧劲都这么着在雨里、雪里、太阳底下练出来。再来点痛,再来点苦,为了所得,也会自己忍耐着承受。

雪天的另一个游戏叫“扣雀”。大哥会在白色的雪地里用木棍支起一个筛子,底下撒点谷粒,然后拉着拴木棍的绳子躲在隐蔽的地方,等到有麻雀到筛子底下吃谷子,便猛地一拉绳,就把落入陷阱的麻雀给扣在了筛子下。雪天,小鸟找不到吃的时,扣的最多。

这是个夏日里的午后,骄阳似火,巷子里的男孩女孩个个晒出健康的古铜色,他们是经得久晒的。大哥又在玩钓蜻蜓的老把戏,把捉到的蜻蜓用细绳子拴在小竹棍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晃着小竹棍,使线上的小蜻蜓飞出圆圈舞,想勾引别的在水面上飞的蜻蜓,总有蜻蜓会恋上这只不停飞舞的蜻蜓,变成他的战利品。大哥的战利品理所当然归满妮拿,二哥钓了鱼苗,也会让妹妹给看着,可是三哥用铁丝圈系在竹竿上,在各家的房檐下缠蜘蛛网,结成粘网捕获的知了,却决计不会归满妮。满妮和三哥相差三岁,不知道为什么童年里他就是满妮的对头,做事不愿让着妹妹。

二哥是个瘦高的男孩子,削肩,细眼,妈说他想法最多,做了错事若没被人捉到,死也不肯承认,或者推给大哥。他在岸边用罐头瓶子钓鱼,里面放上点馒头渣做饵料,用绳子系了扔在水中,过上一时半会捞上来,瓶里总会有几条小鱼苗。

玩了一会儿,大哥热了,要下荷桂塘游泳。其它几个孩子,涛锋,大雄和刚旦都有些害怕。每一家都怕孩子玩水出事,严禁游泳。每天晚上,男孩子都要被父母检查游没游泳。家长都知道,被水泡过,在腿上用指甲划一下,或黝黑或古铜色的大腿上就会出现很明显的白色指痕,若没泡过,就不明显。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罚过。

可大哥带头,说了声:“下水啰,家里人问,我们哥仨证明你们没游过就行”。

说完,就脱了背心和长裤跳下去,在水里自在地游。其他识点水性的孩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禁不住,纷纷脱衣服下水了,寂静的荷桂塘水立刻沸腾起来。满妮和燕萍坐在聆香亭里,看着他们游水玩。塘的北边开满了粉色的荷花,在炙热的阳光下肆意绽放,一池的碧叶婆娑着,在夏季里给人一种畅饮般的清凉。满妮手里拿着刚刚斩获的几只蜻蜓,把三哥装在火柴盒里的知了给燕萍拿着。

岸边正好有棵歪脖桂树,横斜在水面上,谁游累了,就可以爬到上面,坐着或躺着,休憩一会。大人们都去地里干活挣工分了,村里是老人和孩子的世界,老人们在后晌都要歇着睡觉,其实村子就是这些孩子的天地。大哥游着,一张棱角分明、少年英俊的脸上涌起得意的笑,他有时会潜入水底,从二哥的背后钻出来,在时还会在水下扯别人的腿,再嫁祸于人,于是孩子们一会就打起了水仗,笑声伴着水花飞扬在荷桂塘上。玩乐的游戏在那时是那么自然而尽意的事,还有大片大片的时光奢侈地沉浸其中。

童年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慢,一个下午也很难打发完,更别说盼天黑,盼着明天,盼着在县城里上班的爸爸回来,或者更远,盼过年,那是太遥远太快乐的事,所以不常有,得盼着。是呀,满妮才过了几个年,别说过瘾,尝鲜还没尝够,不像长大了,过不过都没感觉!

收工了,妈妈做好饭,在夕阳里来找他们了。男孩子们早就晒干了短裤,穿得整整齐齐,坐在草地上泰然自若地摔着扑克牌。别看满妮还不到七岁,她早就是哥哥们的同谋,不会告发他们。不过妈妈脾性好,从来没有打过他们几个一下,每次都是作势举起手,后来连吓唬的作用也起不到,所以兄妹几个谁也不知道害怕妈妈发威;但他们害怕妈妈跟自己讲道理,那表明妈妈认真了,那道理要唠叨很长时间,有时是几天,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大了。

大哥、三哥喂后院圈着的猪,满妮和二哥捉鸡上架,每天晚饭前,这些活都是他们四个分工。满妮在后院里追鸡,捉到了抱起来,放在梯子上。为了养鸡、养猪,小小的,她就和妈妈去地里挑草,有时还在春光里挖野菜。攒了鸡蛋,妈妈会拿到镇上去卖掉。到年底了,猪也要卖到屠宰场,家里就有一笔余钱补贴一下拮据的经济。

晚饭在院子的梧桐树下边乘凉边吃,坐在没有围墙的前院中,趁着夏夜天空迟迟不愿离去的余光,这样不用蜡烛也省电。

妈喜欢门前这棵碗口粗的梧桐树,她总给哥哥们说一句话:“家有梧桐树,不愁没有凤凰来。”

这是给哥哥们说了听的,在农村,生了三个光头男,虽说是劳力多,可是大家也都明白,娶媳妇能让父母的头发白。在农村拥有最高学历的妈妈教育儿女是潜移默化的方式。可满妮那时的理解是:哥哥是梧桐树,满妮自己就是凤凰。

哥哥们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考查满妮的智力,边吃边给满妮出加减法题,看满妮一口报对在全家是一种乐趣。

由大哥开始:“36等于几?”。

满妮想也不想说,响亮地回答“9!”

接着哥哥会问:“65等于几?”

满妮反应很快:“11”。

妈妈满意地笑了。满妮是学前班里读了三年的老学生了,老师出的题难不倒满妮。

二哥会问满妮“红的反意词是什么?”

满妮就反问:“什么是反意词?”

二哥语文学的好,就解释一遍,那时满妮不明白,可上到二年级,满妮和二哥就开始对成语接龙游戏。只是满妮总是输家。

他们吃完晚饭通常会在昏黄的灯光下玩,等爸爸回来,直到熬不住了,一个个睡去。爸不常回来,有时偶然回来了又太晚,她早就困得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但爸爸每次回来时总会带点新鲜的东西,一块大家很少见过的钟表,一些城里孩子才享受的糖块,一条让人爱不释手的蓝纱巾,一把在农村式样无二的洋花伞……总之,爸爸就像风,裹胁回来的都是外面的气息。爸爸的影响是巨大的,但关于爸爸的那一章在满妮童年的记忆里却很有限。只记得很宠自己,抱女儿很有劲,但是爸爸的骨头太硬了,抱起来不舒服,妈妈才是那时满妮一刻也离不开的人。

大哥是个精力充沛的少年,经常读小说读通宵,不睡觉,尤其是放假了。他是家里的老大,爸不在家时,妈就喜欢听他的意见,他从小就被赋予了权威,爸妈也格外尊重他。他个子不高,弟弟妹妹都崇拜他,一直到他们都长大成家了,大哥说的话依然有份量,权威依然如是。

这一年的暑假结束后,大哥就又跳上爸的自行车后座,到县城读书去了,他吃住都在学校,因为爸就在县城上班,由他照顾着大哥。

记得第二年的夏季霖雨不断,趁着无雨的间隙,满妮和惠云、燕萍相约了在铁路边上拔猪草,突然下起了雷暴雨,满妮一不小心滑到铁路路基下的防洪渠里,混着一身泥水哭着回家了。那几天,家里正在修葺房屋,叫了队上几个盖房的把式。那时干活,都是农闲时帮忙,主家只要管汤管饭就行。几个干活的大叔看到满妮一脸一身的泥,跟只泥猴子一样,都笑了。“瞧瞧,红人变成猴人了,啧啧,他哥都要上大学了,他妹子还是一身泥水呢。唉,谁让她是生在咱农村,以后别人都回城去,就满妮留下来。”

满妮不解地看着他们,村人的善意她理解,不管说什么,他们都是真诚的,只是有时候自己不懂怎么回答。

爸妈都在,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妈妈赶紧把满妮拉到厦屋,给满妮脱换湿衣服。就看到刚从学校回来的大哥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乐开了花,那是大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满妮夺过来看,没认得几个字。

妈赶紧从满妮的湿手中拿走,像捧着一个圣物一般,递给大哥,佩服地摸了摸大哥的头说:“都大人了,出去跟人说说话,倒碗水,人家都想看你的通知书呢。完了,拿回来,妈给你锁在箱子底”!

大哥是有出息的孩子,陡然之间长大了似的,听话地走出了屋子。满妮知道家里出了一件喜事。可是大学是什么呢?

满妮脑子里老早就有一个概念是远方,跟村里的孩子不同,她所有的亲戚都在远方。现在哥哥又要去远方了,多好。远方似乎才是人的归宿,才是自己将来要去的地方。

自打上大学后,大哥闪亮的面孔在满妮童年的记忆里就淡了,直到他假期里带回来各种新鲜的玩意儿让弟妹们开眼。

 

3

那一年秋季,满妮也从学了几年的学前班里毕业了,终于达到入学年龄,升入一年级,进了正规的学堂,妈妈再也不用为自己下地劳动,没人照看满妮担心了。

从此满妮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从此满妮就每天经过自己的出生地——李家祠堂。

李家坞的住家百分之七十都姓李,村里人七拐八扭几乎都有搭得上的亲戚关系。但满妮家例外,因为妈和哥哥们是从城里下放到这里来的,而祖籍还在山西,他们一家,除了和爸一起来陕西的老乡,方圆几百里连一个血缘相近的人都没有。

满妮妈是个瘦弱的妇女,是那个时代不常见的高中毕业生,爸在陕西工作时回老家相新找到的,妈那时还是个二十岁的高中生,婚后爸把她接了来,供她在县里读书到高中毕业。后来有了大哥,妈就辞去了工作,在家养儿子了。这一连就生了三个儿子,毕竟那是个多子多光荣的时代。后来城里困难,粮食供应紧张,满妮爸的那点工资委实养活不了一家人,满妮妈就响应号召自愿下放到农村。邻居和老乡都劝满妮妈忍一忍,但她的妈妈自认是山里人,不怕劳动,所以坚持带着三个儿子下到离城不算远的李家坞。

但满妮妈看来并非自认的能干活的人,所以队里工分最少的活,都是派给满妮妈。比如村西的小片谷子地成熟时,稻草人不管用了,队里就会派满妮妈去看守,拿个长竿赶走麻雀之类来偷吃的飞鸟,当然也防人偷摘谷穗。

不像在大田里集体劳作,这时没人看管的满妮也跟着一起去,满妮跟在妈后面,看着一大群的麻雀在天空盘旋,落在金色的谷穗上,随着妈的一声吆喝,“呜是!”跟着挥过去一长竿,麻雀又飞起来。这样在大太阳下一天也就过了。年底分红,工分低不说,爸的工资还要倒贴给队上。

妈的发音跟村里人始终有差距,她是一口改良的山西音,村里人很多听不大懂,要是外婆或者舅舅从山西来看他们,那队里人都来瞧稀奇,因为他们一句也听不懂。满妮是外婆接生的,所以天然听得懂。

满妮家刚下放到村里的时候,没地方住,队长田生叔就把满妮家安排到了李家祠堂里住下了。祠堂仅邻着荷桂塘,而满妮那时候还是一个基因在父母各自的体内潜藏。这个祠堂不小,其实有点村里的小庙一样的待遇,破四旧也给破的差不多了,房子还可以住,偶然还有点香火和仙气。后来又临时把前面的一间做了队里的磨房。

邻居的田生婶子曾说过,生满妮的时候刚开始宣传计划生育,队里叫妈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但因为这个政策执行还不严,爸妈为了要个女儿,不同意。等到怀了七、八个月的时候,队里也没办法,就只能等着这个生命生出来,后来妈就常说满妮是“漏网之鱼”。生下来后,爸听说真是个女儿,兴奋的不得了。不断地向人道喜,还买了糖果点心给队里来探望母子的人发。那时候这些东西都稀罕,厚道的村里人也都记得生满妮时浓浓的喜悦。爸爸给她取的名字叫满妮,说就是很满意的意思,送给她的小名叫“红人”。

许是生在了李氏宗祠的缘故,二十多年后,满妮上完大学,在异地工作,还是嫁给了李姓的先生。

后来队里划了庄基,就在村子的最西头,防洪渠的东边。父母费了很大劲,才盖起了三间房,而邻居就是队长田生叔。他们一家在这个村子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邻居。

 

4

不久,燕萍的爸田生叔就从小队长当了大队长,很威风。他原是个退伍兵,退伍后和惠云爸一起在镇上的化工厂上班,60年的时候家里太难了,挣的那点钱不够养家,被田生婶子喊回家种地,倔强的田生叔不同意,又回去上班,又被田生婶在厂里哭天喊地一通发威叫了回来,这样反复闹腾几次,他终于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庄稼地。好在他见的世面多,不久就当上小队长,现在已经当了村里的大队长,这是脾气反复无常的田生婶最得意的地方。在小巷子中,他家的日子是风光的。除了满妮家,她已经为了唯一的儿子大雄和一点鸡毛小事与其余的几家都吵过架了。在满妮的记忆里,田生婶隔上一段时间就要与邻居闹上一回气,为了谁家拉麦子或玉米竿不小心掉在她家门口一类的事。

满妮记得一次放学,看到涛锋妈哭天戕地的坐在地上,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妈呀!妈呀……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她的旁边围了几个劝说安慰的婶子。闲来没事的满妮也围在了旁边看热闹。原来大雄玩耍的时候不小心烧了她家门前堆着的麦垛,巷子里的人一起泼水救火,作用不大,只剩下不多一点。涛锋妈坐在焦黑潮湿的地上,悲泣的哭声持续了足有两、三个时辰,儿子涛锋站在旁边拉妈妈起来,但被妈妈推开了,女儿玉兰也坐在旁边跟着哭,引得队里人同情的关注,围在她身边很久。在满妮幼小的记忆里,涛锋妈是哭得最顽强的一个人。她家不姓李,这和满妮家相似。

在农村,麦垛也是一笔财产,每天要用来生火做饭,没有这些就得买煤。现在想来,在那个什么生活资料都依靠生产队分的时代,她的伤心不过分。后来田生婶终于在家挨不住了,慢慢走出了家门,拉涛锋妈起来。

不记得田生婶赔没赔,只是记得两家商量的不妥,大吵了一架,从此结怨更深了。

如果不和邻居吵,那么田生婶的解气方式之一就是在家里打儿女。她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常听到她为了家里挂在房梁上的馒头少一个,把女儿们骂个遍。也常听到她关起门,用扫帚把将女儿打得哭声悲惨。满妮不能明白的事是,如果儿女在外面被人欺侮了,特别是儿子大雄吃亏,她也会打上门去,指鼻子揪脸,把那一家人骂个狗血喷头,无地自容。可平时田生婶心情好了,对儿女不分彼此如抹了蜜般的笑容也决不是装出来的,那股亲热劲超过了满妮母亲对任何一个儿女的爱。满妮母亲在多年后,还很得意自己是小巷子里唯一从没和田生婶吵过架的人,认为是自己在处理邻里关系上的胜利。

满妮母亲的爱很平淡,没有起伏,四个儿女,她不会对谁更好一些,或者对谁更坏。即使是唯一的小女儿“红人”,她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爱。满妮习惯了母亲恒定、温柔的态度,就是今天,满妮也认为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就是自己母亲说话时的声音。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她的话语里,没有社会上的见识,也没有很强的语气,只剩下对儿孙的关怀和爱。一次读书时,看到一位作家说,只有拥有一颗至柔的心在胸中,才能有反映在语言和行动中的温柔敦厚。她明白母亲就是这样内心温柔的女人,有时她打电话回家,就只为了听听母亲的声音,和脑子中记起的那种不可模拟的轻柔对对号。不经意的可能看一眼就记住了,可心中最怀念的面孔和声音却经常记不住,反复回忆,找不准轮廓和音调。满妮的小脑袋里经常换位想,要是让自己投生错了,生为田生婶的女儿,都不知道怎么对待田生婶这样的母亲才好。一会儿打骂不休,一会儿又抱起来揉搓乖哄。

 

5

满妮家在村最西头,对于满妮这些小毛头孩子来说,村子太大了,很多地方都是游戏中没有打开的画面,等着揭开面纱。村子里打开的画面之一就是村子中间的大队部,因为那里隔一两个月会有电影队来放电影;还有一个供销合作社,满妮也会跟着妈去买东西;或者在那里开全村的大会,有时还要开公捕公判大会,是个很让人开眼的地方。至于最远的东头,仅有的记忆是小队的几亩水稻田在那里。

她有时会和燕萍跑到水田里去,能在水田边看大人插秧是一件美事。水里的黄鳝、泥鳅、青蛙很多,满妮不敢下去,其它孩子喜欢赤脚在里面玩。满妮坐在路边,看一簇一簇的绿苗被大人插在水里的美景。

她们那里以农民画著名,70年代因为运动的需要,很得宣扬,既便现在也在全国有点名气,因此家中邻里也就有几本农民画册,满妮常翻着看看,而此时眼里看到的,和画册里的样子很像,天蓝蓝的,人们带着草帽,有低着头干活,也有抬头擦汗的,还有小孩子快乐地帮忙,一派农忙期待丰收的景象。老师说这就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开始。

农民画里有养鸡养鸭喂猪的主题,也有捕鱼拉网、鱼儿在网里活蹦乱跳的内容,还有房前屋后挂起串串红辣椒,搭挂起金黄色的玉米架的丰收情景,……这些东西在当时的生活中随处可见,只是比现实中的农村生活更欢腾,更喜悦,更集中,也更美好。

当地的另一项民间工艺是剪纸,现在想起来对门的李四婆就是一个极好的剪纸艺人,可那时谁也没有意识到。

李四婆是个60多岁的小脚老太太,脑后绾着一个发髻,头顶已没有多少头发,只是脑后面还剩下一片,每天早上整齐地盘起来。在农村,这样的小脚老太太很多,常坐在太阳地里晒暖暖聊天。

满妮和妈妈一起跟李四婆学过剪纸,妈妈喜欢先在书上拓上一个美丽的花样剪,而李四婆拿起剪刀就剪,鸡、羊,猴,花儿,样样拿手。

缝年过节,小巷里的孩子就拿着红纸去她家,看李四婆剪好了,再欢天喜地地拿回去。于是整个巷子的窗户上都是她的杰作,染出一片大红的喜气来。妈妈是个异乡人,学得不精,满妮的手不巧,剪出来毛毛糙糙,上学后,就放弃学了。

李四婆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不识字,从村北嫁到了村西头,一辈子在这个村子里,就像一株自生自灭的草,谁会在意她的手艺呢?

满妮妈要下地劳动时,满妮就常在李四婆家玩。

李四婆是个瘦削的老人,总穿着自家织染的黑布衣服,可能是老了缩小了,因此在印象里还要小些。满妮就和她的小孙子小孙女一起坐在炕头上,看她解开长长的绑腿黑布,露出比满妮略大一点的小脚,脚趾头向里面弯曲着,像个爪子,很丑陋。要是穿上一拃长的黑面布鞋,如同端午时吃的两粒粽子一般,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她有一个不离手的拐棍,走那跟那,她已经到了三只脚走路的年纪。满妮的外婆也是个小脚的老太太,不过可能因为是山里人的原因,要走山路,所以缠得不狠,放得早,比她的要大一圈,但脚还是变形了。

6

刚旦妈的事是在春天的一个早上爆发的。那一天,刚旦和弟弟铁旦挨家挨户在巷子里找妈妈,但哪里也没有,于是刚旦就去后巷子的大伯家,二伯家,四姑家去找了。六岁的铁旦两条小腿在巷子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妈——!”“妈,你跑那去了?”那惊惶的样子让大人们都跑了出来,满妮妈把他搂在了怀里,说“不哭,不哭,你妈去地里了,一会就回来。”

刚旦家门户里的人都来了,发现在刚旦家打家俱的25岁的小工匠没来出工。在刚旦家厦房的小阁楼上,发现了铺好的一个大铺,用的是刚旦家最好的一床丝绸被子。原来小木匠白天干活,晚上没回几里外的村子,睡在了刚旦家。到中午的时候,派到刚旦舅家,姨家、还有小木匠村里的人都回来了,没有见过这俩个人。大家得出的结论是:他们跑了。

晚上,在秦岭山上林业局做伐木工人的刚旦爸回来了,搂着两个儿子痛哭不已。而后,他就费了很大的精力四乡八里地去找刚旦妈。这个老实的男人不明白,农村的姑娘不就是想找个有工资的男人吗,而他又待刚旦妈这么好,为什么她会跑呢?刚旦妈已经34岁了,又有了两个儿子,为什么呢?其实简单而单纯的农村人永远都不能明白这么荒谬的事,刚旦妈为什么会公然跟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跑了,而且背后还要背着村里人、村外人指肩戳背的唾弃,这样值吗?即使是后来她被小木匠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愿意回到村里来,或者说是没脸回到村子里来。

自此刚旦和弟弟就成了没妈的孩子,被安顿到亲戚家吃饭经管,受到人们善意的关注。

 

三爱恋轻痕

1

满妮还记得自己童年里最早的情感萌芽。

有一天清晨,大哥的同学闰红来家里找大哥去镇上玩。

闰红是个十六、七岁的乡村少年,是住在荷桂塘北头的孩子。他的妈妈不能生养,就抱一个回来,没想到闰红长大了,却成了一个出挑的美少年。

当闰红在晨光里走进堂屋时,满妮正睡在堂屋的土炕上,跟妈妈撒娇,在被子里赖皮不肯穿衣服,可当她一看到闰红,满妮一下子从被子里窜起来,赤身裸体地站在炕头上,冲着闰红兴奋地笑着,张开了自己的两臂要他抱。满妮想这是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方法,满妮只有五岁呀。但这时满妮突然害羞了,似乎妈妈、哥哥、闰红都明白了她的想法一样。况且她没有穿衣服,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她觉得很不自信,就一转身躲在了妈妈的身后,要妈妈给自己穿衣服,逗得大家都乐了。

满妮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这种喜爱不是像满妮喜欢父母或者哥哥那种,而是满妮想让闰红注意自己,想吸引他。以后这种感情一再地在满妮生命里重复,而彻底地认识到却需要很多年。

这是自己生命里一种力量的萌芽,也是生命里爱情体验的源头记忆,这是满妮二十二岁时突然意识到的。

当时满妮和心仪的男同学一起坐在校园秋天的菊花园里聊天,园子里赏花人没几个,各色各态的菊花绚烂的开了满地,大大小小,穷姿尽态、美不胜收。花儿们独自开放,暗自妖娆,那种盛放的冷艳美,简直是一种锐利的诱惑,通过人的感官,直达人的心灵。这时天色昏黄,园边有些发黄的银杏树叶在秋风中摆荡着,四周透出一丝浸人心脾的寒意。这是一幅有秋韵流动的图画,何况身边伴着的是已经侵入她心灵的一个人。

他们在园子里被一地菊黄感动着,在她的生命里,第一次意识到,秋季的黄昏可以令人沉醉到窒息、美艳到致命。

满妮想了想,终于找出一个话题问男生:“老实回答我,你最早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女生的?”

那男生低头深思后坦率地回答:“很早,上学前班的时候——吧?”

他故意在肯定之后又不自信地疑问了一下,说完,他看着满妮的表情,想看她是不是很吃惊。

满妮想这个来自遥远异乡的人要不是花花公子,那么一定很可爱,因为他没有说慌,而且对自己的感情有清晰的判断,和自己的相同。看来满妮对自己的认识是正确的。

于是满妮说:“那么彼此彼此,我记忆中对男生感兴趣也是五岁的时候,在上学前班。”

那男生因为她敢于证实自己有些吃惊。

他俩都为讲出了自己生命中深藏的不肯对旁人讲的一个秘密而吓了一跳,还为以前不敢肯定的这个事实而惊讶;更为彼此能坦率地讲真话,印证了这个惊人的事实而觉得奇异。从来爱情不都被认为是长大才有的专利?看来人的性意识不需要栽培。

 

2

满妮家有一台“红灯牌”的半导体收音机,在那个时代,农村里谁家有“三转一响”,就是富裕的标志。“三转”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就是收音机。谁也没意识到,再过几年,改革开放后,这内容会很快全换了。家里的收音机很神圣,全家人用它聚在一起听小说,听广播剧,听相声,听新闻,听小嗽叭节目,听歌曲。农村里娱乐活动太少了,它为寂寞的乡村生活打开了一个世界。

每天中午放学,二哥、三哥在附近村子里的同学,有七、八个的样子,都会聚到满妮家里来听《评书联播》,十二点半播完了,他们才会结伴小跑着回自己村里吃饭。那时在讲单田芳的《隋唐演义》,历史故事峰回路转,英雄人物侠义肝胆的吸引力无法抵挡,单田芳略沙哑、富魅力的男声也吸引了这般少年听众。

才上一年级的满妮则被这群少年的活力吸引了,每天和他们一起装模作样地听。满妮妈这时就会把音量开到最大,让大家坐在炕边,或坐在小椅子上,使每个屏着呼吸的少年都听到,妈也是边听边做饭,她是个性情温柔的人,在村里的小学里带过一段课,对孩子们好是她的天性。渐渐地每天放学跑回家听小说成了满妮的习惯,一直坚持到初中。

在这一群少年中,满妮注意到有一对兄弟长得很清秀,哥哥瘦高,和二哥一起上初中,弟弟是三哥的同学,个子不高,瘦瘦小小,面容较其它农村孩子略白皙一些,听说学习也在班上数一数二。不知怎么,这个不同其它粗犷的农村孩子的少年就吸引了满妮。每次满妮不用看就可以留意到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好在他每天中午都会和三哥一起跑来满妮家,然后坐在小椅上沉静地听小说,满妮不敢上去和他说话,每次只是听他和其它男孩对话,可这样也让满妮小小的心满足了,似乎他就是满妮的财富一般。满妮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留意自己了,这么秘密的渴望,想必他是不会知道的。有时课间的时候,满妮就常能偷看到他夹杂在四年级的学生中游戏。满妮是那么在意他,以至总是忽略了和他一起玩的三哥。

 

3

满妮的心可不是忠贞不二的,虽然她还是关注着那个清秀的邻村少年。但上二年级的时候,满妮的注意力就被班上新选出的班长李宝胜强烈地吸引了。他是一个强壮的本村男生,长得很黑,大眼睛,虎虎的,就坐在满妮的坐位后面,引得满妮不时想回头看上一眼,说上句话。那时男生女生的三八线还没到四五年级时那么做作到分明,不过在农村小学,孩子们还是会故意地保持一点稍远的距离。

有一次上早读,满妮捧着书,回头装着问他问题,指着书和他说了几句,就被在窗外面偷偷监视早读的班主任孟老师发现了,她冲了进来,整齐的短发都要气飞了,满妮能看到她的眼睛在喷火,狠狠地数落了他们几句。满妮不敢大意了,上课时不敢再回头。

老师还有一次发火是因为班上的男生黑牛,他不知从哪弄到一些长长的白色气球玩,顶上还有一个小圆泡,他把它吹得很大,足有半米长,居然不破,令同学们很羡慕。因为五颜六色的气球,过年时货郎进村也常见到,但谁也没见过白色的。班上的男生们一下课就把它拍来打去,追来逐去,这个白色的气球就在教室的空中飘荡,让全班的同学开心了两三天。但还是被孟老师的法眼给看见了,她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教室,一把夺了过去,撕扯着,出了教室就把它扔在了高高的围墙外面,外面就是荷桂塘的池水,想来老师是很恨这玩意的。那时,满妮猜这必定不是气球那么简单,这个白色的玩意从此就在班上绝迹了。这是什么?在满妮心中成了一个迷,直到要结婚了,才解开。

其实满妮很喜欢孟老师,她很年轻,是从附近的村子里嫁到本村来的媳妇,高中毕业,很文雅,穿衣服也很整齐漂亮,不同于满妮素日里见的不加修饰的农村妇女。满妮对于自己心仪的人总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关联,于是她认定自己和美丽的孟老师之间也有,因为她也喜欢满妮,让满妮当了学习委员,班上二号的官。

满妮的这种认定其实没有根据,满妮的学习一直都好,学习委员也是大家选出来让她做。但她这种意识对于她自己却很重要,这就是满妮为什么以后总是会无端地猜测别人和自己关系远近的根源。满妮喜欢的人,就以为跟自己有着近距离的关系。

后来青春期里漫长的单相思,满妮都没有察觉主角并不是两个人,而只有满妮一个。但也许有另一个的影子,因为双方的眼神可以说明一些。成熟后的满妮可以肯定这种感觉是正确的,彼此的好感只要一个眼神就可以送过去,和光速一样快。

多数的女人都在一生中实践着自己的情感生活,满妮就是很典型的一个,当她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感情如何从小长到大,跟自己一起由青涩变得成熟,以至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变成一种对别人的强烈需求时,她明白自己的人生轨迹其实由情感决定。情感是来自深层次的欲望,而不仅是日常的表面生活。而同时情感因为经过思想和思考变得更深刻。而且只有感情让满妮记住了很多事,让满妮觉得自己活着,心在动。三十多岁的时候,她不再反对自己,她肯定自己就是一个性情中人,而事业、金钱和权力只能排在后面。

 

  死之乐章

1

对门李四婆的死是在睡熟的时候,没有一点预兆。

这在农村被说成是有福之人的离去方式,年纪大了,既没有受苦,也没有感觉,就被无常收去了性命,是令人羡慕的福气,人们说像她那么虔心向佛的善人,会有这样的好结果。

乡下的丧礼是一项很隆重的大事,除非特别穷,有钱没钱都会请来电影队放场电影,请来自乐班吹奏哀乐,有时还请山上庙里的和尚念经超度,那乐声要持续好几个晚上,直到死者下葬。

在漆黑的夜里,躺在炕上,听着从门缝里传来的哀乐,那如泣如诉的乐声,如同一个灵魂飘浮在村子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满妮对死亡的恐惧就是从哀乐声伴着的夜晚开始的。这也是黑夜的暗黑力量侵入一个单纯生命的开始。

她会一直睁着眼睛,边听边想,这时连熟睡在身边的妈妈也没办法帮满妮驱散这种恐惧。

满妮会想起村西北边那一片坟地,关于那里的奇怪传闻,叔叔婶子们讲得太多了,就像村子里自古口耳相传的《聊斋志异》,人们在私下里总会来几段,讲得活灵活现,把死人也说活了。那简直是一种扎到根的文化,一种有关于死亡和坟墓的文化,正好印证了自古流传着的一句话:“江南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而这种文化在当时的农村却是一种有待破除的迷信色彩很重的文化。

满妮还会想起哥哥的历史书上,印着的河南安阳的殷墟图片,那里面为贵族培葬的奴隶是一群儿童,他们被活埋,身体扭曲着,满妮可以想象他们在没有一点光的棺材里不能呼吸的绝望情景。满妮经常想象他们,这种刺激太强烈了,她禁不住不去想他们,虽然她只有八岁,可那就是八岁黑夜时满妮的想法。

她还会想起在广播剧里听到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可是与死亡比起来,满妮认为,小女孩所经历的悲惨的最后一夜都不算什么,因为死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经历的最惨一幕:冻死在街头,让人围观,自己却不知道,混然地躺在地上,苍白地微笑,无能为力。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种惨事,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这么不幸?对死亡的恐惧因了想象变得很庞大,整整一两年充斥了满妮的小脑袋瓜子。满妮天天在琢磨,人怎么才能不死呢?这是个令满妮痛苦的问题,一直延续到大学毕业,满妮才不在每天起床后首先痛苦地向自己发问,逼着自己去找答案。

人说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只要看他刚一起床后的眼睛。满妮想自己上大学时必定不是个快乐的人,不通世情,无所用心,因为她的脑子里装着这么一个无法驱除的问题。而大学毕业后满妮不痛苦不是因为问题解决了,而是她按照自己定下的期限要求自己改变,以不同的方式,向相反的方向去实践人生,寻找答案。而且工作太忙碌了,把满妮淹没了,渐渐把她从那种想入非非的状态里拖了出来。

李四婆的五个儿子,有三个都在县城里工作,一个女儿也嫁到了县城边上的村子,可能因为挣工资的人比较多,所以她的丧礼格外隆重。

入殓后,在家里停了七天。儿子、媳妇、孙子,本门里的一大堆亲戚,披麻戴孝,头上缠着白纱布,每天在哀乐里,磕头,下跪,哭声震天。

李四婆的本家亲戚多,村里村外来悼丧的人很多,因此满妮每天都有热闹可看。看他家在门前搭起一个大棚,用黑挽幛围住。里面一群自乐班的人端着乐器鼓起腮帮子吹。吹的人很有眼色,尤其是有人来哭丧的时候,那乐声也会一浪高过一浪,让哭声显得更悲哀。几个做法事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词,超度亡灵。李叔的一双儿女,也穿着白衣,头上绕着白纱条,显然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使自己突然做了主角一般,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七天过后,就要下葬了,很多乡亲都跟着看热闹,满妮也跟着伙伴,杂在人群中。

按当地风俗,孝子李叔身上披红,他的儿子则捧着一个黑色的瓦罐,走在黑色的灵棺前面,披麻戴孝的人尾随在灵棺后面。

送葬的队伍中最显著的是一大群穿着白衣互相搀扶的妇女,她们悲悲切切的哭声汇集起来,成了人们议论的目标。村人们有由此断定哪个媳妇更孝顺一些的老话,因此她们就像是竞赛一般,一个扶着一个边走边哭,简直像哭得走不动要倒在地上的样子,需要别人架起来才行。满妮忍不住要笑,太假了,怎么会有这么挂在外面的强烈悲伤呢?她没经过的就以为是假的,小满妮头脑就是这么简单。走到村中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孙子就把怀里捧着的瓦罐摔碎在地上,烧过的纸钱灰撒了一地。

坟地还是村西北那一片老坟,在李四婆先逝的夫墓旁边挖了一个很大很深的坑,有三米宽,五六米长,四米深的样子。

当棺木要放进挖好的坑里时,孝子李叔突然喊了一声“妈呀!你不能走呀!”,就一下跳进了坑里,躺在地上,哭着不肯出来。

这样棺木就放不进去,从队伍里就闪出几个强壮点的人跳下去,把李叔架起来,送回到地面上,李叔挣扎着还要跳,被人死死的扭住了胳膊。这样棺材才顺利地放进了墓穴,然后开始填上黄土。最后垒起一个尖顶的圆坟堆,竖起一个墓碑。

这是一座新坟,黄土都是新的,以后亲人们会来栽上树木,坟上也会长满了青草,和其它的坟堆一样。可敬的李四婆就这样长眠于地下了。

当满妮与大人们看完了丧礼,一起往回走时,满妮一直记得那个大深墓穴,还有旁边堆积如山的黄土,土色那么新,那么刺目。

 

2

满妮所经历的第二件有记忆的死亡是二哥的伙伴涛锋的死。

涛锋是在邻村看电影时,被邻村的一个青年用刀刺透心脏死掉的。起因只为了看电影占座位的一点小争执,而那个以为是地主的小青年觉得在本村的地面上,不能被外人灭了威风,丢人。于是他拔出刀看也不看就捅,连他自己也料不到会出人命,但是涛锋就血流如注死掉了。被看电影的本村人用一扇门板血淋淋地抬了回来。

关于这件事,满妮都是听别人说的新闻。农村消息太闭塞了,稍有点风波都会让人感受到新鲜,何况这样一件上了附近各村头条的事呢?

那个杀人的小伙被捉了起来,许多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希望他能被判死刑,尤其是满妮的二哥、三哥,放了学整天在谈论,因此满妮也就盼望听到判死刑的消息,成天为这事发急。但最后听说他还不到十六岁,不够负法律责任的年龄,判得并不重。

人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之至哀,莫过于此。涛锋妈本为烧了一个麦子垛都要哭两、三个小时,可这一次,满妮没有看到她坐在院子里痛哭。她只是变得沉默了,身体如一团坚硬的铁块在移动,眼睛里射出的是无法被阳光解冻的冰冷目光。涛锋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脸上变得黑了,眉眼有些模糊。她的妹妹玉兰被家里人重新重视起来。

涛锋的婆婆本来一直被瞒的严严实实,不告知这件事,只说涛锋去县城帮人干活了,要一段时间才回来。但还是被快嘴的二儿媳说穿帮了,老婆婆把大儿子、大儿媳拉到一起要他们告诉自己真话,自己的长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子见瞒不住了,只好说了真相。

老婆婆只问:“坟在那?”然后自己走去了,伏在坟堆上痛哭不已,晚上被儿子抱了回来。从那以后,她没有吃过一口饭,唱一口水,几天后,依自己的本愿死了。

又是一次丧礼!小巷的葬礼!小巷子里死亡的哀乐又萦绕在村子的上空,也绕紧了满妮小小的心灵。

 

3

满妮曾问过母亲:“人咋样才能不死呢?”

妈妈想了想说:“人都是要死的,但是伟大的人精神不会死,因为他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活在书本中。”

不要以为满妮只有八、九岁,上到小学二年级,不懂母亲的话。满妮知道自己懂,既然满妮能问母亲这个问题,必然想过很多,也多少有了一点自己的答案。

那时候,满妮从书本,从广播,从妈妈讲给自己的故事里知道,精神不死的人就是没死的死人,就是那些写了好东西的人,就是那些做出了伟大事业的人,还有就是人们永远在传颂的人,满妮想自己也应该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被人永远地记住。

不死,这成了一个农村小丫头的小脑袋里装着的一个伟大目标。谁也不会料到这个念头会萦绕在一个纯净的孩子的脑子里。而且深刻地影响她的生活和生命。

 

尾声

那时候,下乡的人回城的潮流在渐渐涌起,就像知识青年回城的潮流一样。附近村里和她家一起下放到农村的人常到满妮家来交流情况,爸爸和妈妈也在县城不断地找人。有一次晚上听爸爸和妈说:“要是落实政策了,妮子的户口不能一起回去,可惜把她生在农村了。”妈就说:“那就我们三个先回去,妮子的事以后再想办法。”

以后就常听到队里的人拿满妮开玩笑:“看别个都去做城里人,就留下满妮一人看家,自己当户主,攒一份工分养自己,大了在村子里再找个农村女婿,好不好?”满妮听不出是真是假,立时觉得世界一片黑暗。

有了城镇户口的二哥不久就辍学,到城里去上班。爸爸的单位也开始盖家属楼,妈高兴地说,终于就要搬家回城了。

满妮却高兴不起来,觉得父母真的不要自己了,这个问题装满了满妮的脑子,她却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怕母亲回答自己时作难。她很矛盾,为什么自己那么爱他们,需要他们,他们却把满妮独自留下来呢?

于是上二年级的满妮常幻想,自己生病了,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妈妈来看满妮。可是妈妈不是现在那种农村妇女的样子,而是一个美如天仙般的女人,这是满妮从看过的中外电影里,能构想出的最美丽的女人——温柔而美丽。有那么几天,满妮天天都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天天。以至满妮想,自己不是父亲母亲的亲生女儿,而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她会来接自己走。关于这些幻想,满妮没有告诉过自己的母亲。

不久,爸爸就把三哥和满妮一起转到城里上学,满妮不舍得离开,可是她更向往新的生活。满妮的户口问题是在初中才解决,因此满妮还多做了几年农村人。那时候已经开始包产到户,果真队里在铁路西边分给她家一亩地,是满妮的。

每年有几天,她都会和爸爸、哥哥回到村里去种自己的一亩地,顺便去看自己思念的村里人。

 

而今,长大了的满妮回看小时候的自己,她感觉那个扎两个小辫子的黑瘦,土气的农家小姑娘已经离自己很远了,那是一个有自己生命的个体,真的不知道和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联系。她奔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在田野中自由地追逐着,和小伙伴们无拘无束的游戏,好像至今还有那里。如果有时光隧道,自己还可以回到那个时候,说不定还能走上去向她问好,向她讲述今天的自己。只是她能明白今天的这个复杂、长大和变化了的自己吗?她能满意吗——她是她脑中对自己未来的设计?

不会!

 

 

 


8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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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1 个评论)

回复 南悃 2018-6-6 17:41
结尾“不会”两字去掉,会令人寻思。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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