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光子。光子个头不高，但长得很结实，皮肤黝黑，一笑，露出两个大门牙。他的嗓门高，说话总是压不住音量。我们在课堂上窃窃私语说着班上哪个女孩漂亮，哪个女孩将来我一定要追到手，光子就凑过来加入我们的讨论。他一开口，便把声音传到了正在上课的女老师耳朵中。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女老师粉笔扔过来，破口大骂：“就你们几个爱捣蛋，不好好上课给我滚出去。你们以为你们的爸妈给你们在国务院找好了工作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高度近视的女老师把桌子拍的啪啪响。“出去，你们几个出去！”她显然是发怒了。我们站起来，鱼贯走出教室。

我们站在走廊，我的嘴仍闲不住：“光子，都是你把大家害了，说话像高音喇叭。”光子吐吐舌头，打出一个歉意的姿势！我们一起冲上来，做出要揍光子的架势，光子赶紧求饶。我们这才罢休！

光子和我邻村，他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里。有几次，放学没事，我跟着光子去他家，令我疑惑不解的是，光子家里就光子一个人。刚开始我不好问，慢慢地熟悉了，我问光子：“你爸妈呢？”光子不说话，低头把风箱拉得呼呼响。过了一会，他说：“你来拉风箱，我擀面，今天炒西红柿鸡蛋。”光子低沉着脸，我不再问。擀完面，他提起装油的桶往锅里倒油，咕咚咕咚。我骂他：“你疯了？油不要钱，你像倒水一样？”光子一把把油桶扔在地上：“我就疯了，我要花穷她，周周去给她要钱。”泪水顺着光子的脸颊流下来。我慌了神，问：“咋了吗？”光子一把抹去泪，他不再说话，开始炒菜，然后下面条。我们一人一碗吃着饭，光子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

光子六七岁的时候，他爸给别人家盖二层楼房，不小心从房上掉了下去，就再没有醒来。那时，光子的弟弟刚刚三岁。光子妈哭得伤心欲绝，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本来家里穷得叮当响，现在剩下他们娘仨，日子怎么过呢？光子爸走后，光子妈在家坚守了几年，有人开始给光子妈介绍对象，人家一听，有两个孩子，头摇的像拨浪鼓。后来，有一家的媳妇前些年生病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父女俩相依为命，经人一撮合，人家愿意要光子妈。但前提是过去只能带一个孩子。光子妈犹豫了又犹豫，带走了光子的弟弟，光子那时已经十岁左右，光子妈告诉他：“妈要生活，没办法，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有时间妈回来看你。”光子哭得成了一个泪人，他妈硬是拉开光子的手走了。

就那样，光子像孤儿一样一个人做饭，打扫屋子，然后上学，自己照顾自己。每过一两个月，光子妈回来一次，给光子一些钱，够光子的开销。

光子苦笑：“没有他们，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再有一年，初中毕业后我就自己去挣钱。不要她的脏钱！”光子说这话的时候愤愤然。

当我知道这些后，替光子难过，但光子很开朗，成天和同学们嘻嘻哈哈。不知道的人，压根看不出光子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初三毕业后，光子走上了社会，他去建筑工地做小工，去菜市场帮人家卖菜，去装修公司爬上高楼当粉刷工。几年时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没事的时候，他总往我这里跑，问我要书报看。我说：“你又不写东西，看那不费脑筋吗？”光子咧开大嘴，露出大门牙：“我多想学习，可是……”他沉默了，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我说：“走，出去喝酒。”我们喝得晕天转地，光子告诉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家里很穷，和我一样没有父母，小时候是她奶奶养大的。”

我半开玩笑地说：“走，告诉她，我们光子要娶她。”光子拉住我：“你这神经病，把人家女孩吓跑了咋办？”我问：“那咋办？”光子给我倒了一杯酒：“你以我的名义给她写个情书，我偷偷地给她，看人家的态度。”我拍一把光子：“你也玩这，我不写。你直接把她叫出来，就说你喜欢她，要她嫁给你。”

光子有些生气：“你写不写？”我说：“那行吧，到时请我喝喜酒，不醉不休。”光子说：“行，没问题。”

光子把我写的情书送给女孩以后，那女孩真的就答应了。他们开始频繁约会，然后热恋，然后就商量着谈婚论嫁。光子在县城租了一间民房，作为他们的婚房。那时，光子妈偶尔来看光子，光子总是不搭理，把门一锁就走了。我骂光子：“你这家伙，心坏了吗？”光子说：“她没养过我，我结婚她给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光子结婚的前一天，我过去帮忙。我问光子：“你们的新床咋还没到？”光子说：“下午送来。”我说：“可别让耽误了。”

下午，我去的时候，光子正和送家具的人吵架。送家具的让我评理：“你说我给他把床都拉来了，他说没钱，要过一段时间。这不是为难人吗？”光子很不耐烦：“你拉走，我不要了，结婚不要床，我和媳妇打地铺。”我劝了劝送家具的，对光子说：“你少说几句。给你借的钱不够了，你给哥们说嘛。”我回头给送家具的递了一支烟，说：“是这样，我这兄弟结婚花得超了预算，这床钱一周内给你。我担保，他不给，你找我要。”我又好言几句，那送家具的才走。光子有些苦恼和难堪，我拍拍他：“没事，明天就收礼，收礼了再还人家。”

光子结婚后，有好几年不见媳妇的肚子大起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哈哈大笑：“你这怂，谈恋爱比我早，结婚比我早，要孩子也猴急！”光子说：“我怀疑妻子有病，不能生孩子。”我告诉他：“这个你要好好带着去给检查一下，现在科学很发达，生孩子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光子带着媳妇跑市上，来回好几次花了一万多，医院也搞不清究竟是光子的问题还是他媳妇的问题。我说：“这些破烂医生，广告吹得震天响，只会骗钱。你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直接去省城吧。”

光子媳妇在省城的医院做了试管婴儿后，她媳妇的肚子慢慢大了。那段时间，光子兴高采烈，他问我：“你说起个什么名字好？”我说：“都不知道男孩女孩呢。”他说：“那就起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说：“行，一个名字一千块，我给起。”光子破骂：“你钻到钱眼里去了。快点起，男孩给你当干儿子，女孩给你当干女儿。”我说：“一言为定！”光子说：“男儿说话无戏言！”

命运往往总是捉弄善良的人。光子媳妇快要生产的时候，从楼梯上往下走，一不留神跌了一脚，起来后孩子就没了。光子苦笑：“你说我这命为何这么苦呢？”我说：“没事，你们还年轻，后面还有机会呢！”

自那后光子酗酒，媳妇劝不住，两人有时吵架，吵完光子又后悔得要死。他说：“媳妇是个好女孩，什么都不嫌弃，跟着我要啥没啥。”我说：“那你就对人家好点。”

光子又和媳妇吵架了，可能是他喝糊涂了，或是长久以来的压力让他快承受不住了。光子骂了一句：“你去死吧。”媳妇就跑出了家门。光子媳妇可能是要去渭河滩，她一路狂奔。南环路上车水马龙，拉土车呼啸着一辆接一辆。光子媳妇跑上南环路的时候，她流着眼泪。就在快要跑过去的一刹那，一辆拉土车猛然刹车，但已经迟了，光子的媳妇被撞出几米远。

光子打来电话，声音哭得沙哑了，我拿着电话，不知道怎么安慰光子。

光子的媳妇走后，光子变得沉默忧郁。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拿着酒瓶，喝得站不起来。我骂他：“你这狗东西，你撒泡尿照照你这球样，还是个人吗？”光子的眼泪流出：“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光子去北山打工了，他告诉我：“我要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已经不在了的媳妇。”

春节前，光子坐车回家途径虢凤交界地带，那里盗匪横行，光子坐的班车气味难闻而拥挤。光子看到几个小偷正在偷一个妇女的钱包，他站起来大声呵斥，小偷穷凶极恶，骂光子血口喷人，光子要被偷的妇女作证。那妇女说：“我的钱包没偷，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偷一看，更加嚣张，他们要光子磕头认错。司机看到他们要打起来，嘎吱一声，停车大骂：“你们都下去，不要在我车里惹事。”光子被几个小偷拉下车，司机一踩油门，班车开跑了。小偷说：“小子，你给爷爷们磕头，爷爷们今天就饶了你。”光子不依，他们一起动手。光子嘴里骂：“日你先人，日你奶奶，日你祖宗。”一个小偷气急败坏，对着光子的身子就是几刀。光子又骂了几句，一捂心口，栽倒在地上。等到人们发现时，光子的身子已经僵硬。

光子走了，他像一粒尘埃无影无踪，永远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这么多年来，当我经过了生活中的很多苦难后，想起光子，我突然变得异常平静，和光子相比，我们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选自谢亚良新书《生活待我如此美好》，中国文化出版社2017年4月。

作者简介

谢亚良，专业文化策划人。主编策划《当代中国校园精品文库》《中国学术探索论丛》《时间文丛》《拾文书萃》《社科文化研究丛书》《新航线丛书》《黑马大家书系》等丛书文库，策划并全国公开出版各类图书数百本近3000万字，策划编辑报刊杂志500余期近1000万字，策划有多个电视专题片，担任多家机构的文化运营和策划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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