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笔名：滇南老松

实名：韦建松

　　那时候，整日里下下停停的雨刚好止住，步行街的青石路面一片透湿。

　　行至路坎边那摊积雨旁，我在低头点烟时，看到水面映着街边那幢正被从顶层往下拆除的旧楼，这“水中楼”底层残缺顶层完好。我痴人般地想，这仅靠几十条残柱支撑着的“楼”，毋需几级几级地震，只消我跺一脚，它便会坍塌，还费力去拆什么拆？看呐！我真地跺坍了它——水花飞溅处，这“楼”倾刻间支离破碎，化为块块跃动的斑点，颇似印象画派笔法。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我的休闲裤被溅湿了一大截裤管，着实不雅观。

　　在我将身子折为五笔字码中的下框（冂）形，去拧裤脚的时候，从腿隙中看到，那“楼”的“底层”处，有一个倒挂金钟般悬着的人，双手拿把长把铁锤，蓄满了势，望我脚胫抢了过来，锤至处，一股白灰“腾”起，约四分之一秒后，“啪”的一声响传入耳中（光比声块）。

　　我循声抬头瞧见，对面破残的楼顶上，一高挽着裤腿，光着膀子的民工，双腿拿个大叉稳固站立着，两手高擎长把铁锤至头顶处，朝他面前那堵夹杂着张牙舞爪的钢筋的残壁砸去。影中“腾”起的那条灰雾已快堕至地面。

　　我未能听到这一锤落下的响声，我的听觉随同我的眸被舞锤者所凝固，舞锤者的身姿亦凝固于我的视线中。

　　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大家司空见惯的民工，一个进城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农民。然而，与刚才弓身倒观水中影不同的是，现在，我须仰视，才能看得见这民工，而以这角度，就看得他有了些顶天立地的效果，绝非水影中那猴子倒挂捞月的样所可比拟。

　　就这样，在这个无聊透顶的阴雨天，我就这样高抬下巴，睁大双目注视着这个正在做活计的民工，竟发现了其身躯所蕴藏着的力度与阳刚之美。而这之前，纵使与他们——这些生活于城市、奋斗于城市的进城农民、被看作是城市“边缘人”的人擦肩而过，我又拿正眼看过他们中的谁？更别说是从其身上发现美感了。确实，一些自诩高出他们一等的城里人，总是睥倪他们，就如同印度种姓制度中的婆罗门阶层对待首陀罗阶层那样。人们常常不记得这些进城农民为营造我们美好家园出的力、流的汗。

　　凝视着楼顶那正“出售”自己极限体力的民工，回想我往昔对他们的轻视，我不由暗自惭愧。同时，那铁锤击墙的啪啪响声，又震颤得我心尖隐隐作痛。我心问这苦力：你的伙伴早已收工，而你怎这样贪活计？是否家境过窘？乌云仍未散去，你不怕大雨再至，将你淋湿患疾？时已至傍晚，难道你肢体不乏？肚中不饥？你非愚公，焉能将这楼夷平？像我样跺下脚就能大功告成吗？可被我倾覆的，不过为海市蜃楼般的楼影，不是钢筋水泥打造的真楼，就如同水面倒着舞锤的你不是真的你一样。复述一遍，你不是寓言里的愚公。

　　可是，就在我正用心语同这民工“交谈”的时候，徐悲鸿的那幅国画《愚公移山》竟翩然闪现于我的眼前。画中，愚公几个儿子那光着硕壮身躯、高举着锄开山的形象，渐至与这光膀子的民工身影相叠。虽然与楼顶隔了一段距离，我看不清这民工的面容，但我深信，他的神色，定同画中愚公及其子孙们一样，充满着无畏、坚韧、执着之态。

　　他就是愚公的子孙！我想。

　　看着想着，距离对视线的束缚渐渐松开，我与这民工仿佛只距了咫尺。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正大把挥洒的汗水，已溅湿了我的衫。这时，我想我有了新的发现！我看到，他在将坚硬的墙壁敲得碎片四迸的同时，也正将他面前那具贫困的桎梏击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