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将会问，那些紫丁香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开着罂粟花的形而上学？

那些不断捶打你的语言，

且给它们洞穴，

与鸟的雨呢？”

入秋的时候，雨整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周，偶尔停歇，却丝毫没有想要终止的意思。透过店里的落地窗，就能看到种在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巴掌般宽大的黄色叶子堆积在路边的雨水里，不时被路过车辆溅起的水花拍打。

羽菲很失落。每到这个季节，她最爱的事情就是去路边踩落叶。那些金黄焦脆的叶子在她脚下碎裂，发出的咔擦声像是一支歌。

可那些泡在雨水里的落叶，却早就失了这样的品质，只剩绵软。

而那个在纸巾上抄诗的客人，却已经连续在店里出现了好多天。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撑了一把雪青底印了白色玫瑰的折伞，推门进来，身上还漾着雨水的气味。

她轻轻地撩开耳边一绺碎发，轻轻地问：“老板，你们有姜汁玫瑰黑糖牛奶吗？热热的那种。”

我对她说：“有。”

之后的好几天，她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撑着那把雪青底子玫瑰花的伞出现，带着雨水的气味，轻轻说：“老板，给我一杯姜汁黑糖牛奶，还要一片青柠檬芝士蛋糕。”

她习惯性地坐在靠窗角落的位置，摊开一本随身带来的书，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喝牛奶，用小匙一口一口地吃蛋糕。坐到华灯初上，窗外的雨水折射出路灯昏黄的光圈，店里点起蜡烛，她就站起来，轻轻问：“老板，一共多少钱？”

等我去收拾她留下的杯盘，我都会看到压在杯子下面的纸巾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都是同一首诗，被反复了写了好几遍，在纸巾上形成密集的纹。

她的字也很秀气。

终于有一日是阴天，天上有厚厚的云层，也没有明媚的秋日阳光从云层里洒下来，可好歹没有下雨。我把店门打开，挂出正在营业的招牌，清理了落地窗外溅落在玻璃上的水渍，丢了一盆因为雨水太足而被淹得烂了根的仙人花。

羽菲坐在吧台前面用电脑工作，我在她对面打蛋，准备做一个新的青柠檬芝士蛋糕。

她喝光手边马克杯里的咖啡，伸了个懒腰，对我说：“那个纸上写的是聂鲁达的诗。”

“什么？”

“叫《我述说的一些事情》。”

“你说什么？”

“那个在餐巾纸上写诗的。不算是写的吧，算是摘抄吧。“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不知道她今天还会不会来。

羽菲今天新接了一个案子。我的蛋糕在烤箱里散发出沁人的香气。店里的客人比前两天多了些，毕竟是个不下雨的日子。

可是她没有出现。

她没有出现，这是寻常的事情。我却因为她而起了兴趣，在网路上买了一本聂鲁达的诗选，无事的时候翻两页，翻腻了就随手插在店里的书架上。

我没有看完那本诗选，没有背出里面的任何一首诗，也没有想过她还会出现。

因为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这段日子里，羽菲如愿以偿地在秋高气爽的马路上踩了落叶，听它们在她脚下碎裂的清脆的声响。我在原本种仙人花的花盆里种了一两个风信子的球茎，已经开始发芽。我们的新品点心已经从焦糖苹果挞配手工冰淇淋换成了芋圆栗子红豆汤配南瓜脆饼。

却还是在雨天。

淅淅沥沥的小雨，带着几分寒意，从午饭后就下了起来。我刚把插雨伞的塑料桶放在门边，她就推门走了进来，还是那把雪青底子印了白色玫瑰花的折伞，头发上有着雨水的气味。

她说：“老板，一杯姜汁玫瑰黑糖牛奶，还有青柠檬芝士蛋糕。”

我说：“不好意思啊，青柠芝士蛋糕今天卖完了，要不要尝尝我们的南瓜脆饼？”

她蹙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就一杯姜汁玫瑰黑糖牛奶吧！谢谢。“

我端了牛奶过去，还有一碟南瓜脆饼，上面撒了细碎的白色芝麻。

她正坐在角落里翻阅原本插在书架里的那本聂鲁达。我把牛奶和点心放在她面前，对她说：“尝尝看，这是免费赠送的添头。”

她微笑表示感谢，我看到她嘴角有一颗细小浑圆的黑痣，随着上扬的嘴角微微抬起。她说：“没想到你们也有这本书啊，我以前来的时候还没有。”

“哦，这是不久前买的，装点一下门面。”我没有告诉她这本书是源于对她的好奇。

她笑笑，没再多说话。

我端着餐盘回到吧台后面，远远地看着她。她安静地看着窗外，安静地喝牛奶，小口地吃那碟金黄的南瓜饼。不时低下头，看看手机，或是执了桌上的笔在餐巾纸上写着。我知道，她在抄书上的那些诗。

我知道，她会写下密密麻麻的秀气的字。

“老板，一共多少钱？”

她拿着那本书走到我面前。窗外的雨仍没停，天色却还早。

“二十五。”我说。

“加这本书呢？”她递过五十块纸钞，又扬了扬手上的书，“能卖给我吗？我可以出原价。”

我看了看她，缓缓开口，“书我们是不卖的，不过，如果你特别想要，那就送给你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看了很久，终于开口：“其实，也不是特别想要。只是，我以前也有一本聂鲁达的诗，前些日子给弄丢了。今天看到这本，反倒觉得是天意了。”

“那……用一个故事换它好了，公平买卖，对吧？”我回答。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坐到吧台对面的高脚凳上，看向窗外的正在落叶的法国梧桐。

“我最喜欢的聂鲁达的一句诗就是：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她说，“但我最早知道聂鲁达，是从电视剧里来的。很老很老的片子，叫《似水年华》，黄磊和刘若英演的，你看过吗？”

“看过的。“我回答。何止看过，我还专门为了这部片子去了乌镇，可惜看到的只有人山人海，并无什么情趣。

她浅浅地笑：“我认识过一个人，我们一起去过乌镇，他是一个会写诗的人。那天乌镇下了雨，我看着烟雨袅绕的一片，就对他说这很适合写一首情诗。可他却觉得情诗是矫情的东西，做作的内心戏，全是小家子气，还不如写点平实无华的诗句。我就很赌气，说那我就自己写。可惜我本来就是没什么天赋的人，虽然努力了很久，也背了很多聂鲁达的诗，却到头来写了很久也没写出来。反正都是回不去了，所以也就放弃了。有些事情……算了，都无所谓了。那书我不要了，先走了，再见。”

她跳下高脚凳，往门边的塑料桶走去。她那把雪青底子印白色玫瑰的伞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她抽出伞，转头对我微笑，然后转身推开了门走进雨里。

我怔怔地站在吧台后面，目送她远去。又忽然惊醒，看到那本书还端正地躺在吧台上。下一个瞬间，我抓起那本书，冲出店门。

她那把雪青底子的伞绽放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感谢红灯停住了她的脚步。

我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头，看到是我，略有惊讶之色。

我把书递给她，封面上已经有了雨水的痕迹。“给你。它是你的了。“

她愣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然后大方地为我微笑道谢。

“不过等你写出情诗，一定要记得给我看看。“

“怕是写不出来呢。”

“没事，万一不小心写出来了呢。写出来的话，就给我看看。”

“恩，好的。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