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9、7日

这个季节在山里行走，不会觉得十分燥热，相反会有许多的清爽。清晨的露珠都会凝结在叶片上，一阵微风轻抚，便扑簌簌落下。那露珠落在皮肤上的感觉是异常清爽的，也是非常痛快的。只是觉得与露珠一起落下的还有别的，比露珠硬实许多，击打在头上，却是痒酥酥的。于路边的草丛里发现出端倪来。正走在一棵树的下面，击打我的头是一颗树的果实。草丛里有很多这样的果实，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我捡起一颗，还是认识的。它的名字叫橡子，是柞树的果实，在东北的山林里已经再普通不过了。

这时是橡子的成熟季节。仰头看去，树枝遮天蔽日，每个枝头，都是满满的橡果，被绿色的柞叶包裹着，却如同另外一朵花的绽放。那树上的橡子还清晰可见，树下却已经落下许多。落下的橡子还有些青绿，显得有些青嫩。剥开皮，丢一瓣果实进嘴，只咀嚼几下，那苦涩的味道便蔓延开去。吐出去，那股味道也久久不能散去，一直在口腔里萦绕。我被这个味道包围时，便想到了一件事和一个人。

橡子的丰收是在象征这片森林来到了丰收季。它的丰收也在预示着各种果实都有不错的年景，这样的年景就是庄稼人盼望的“添年”了。这是风调雨顺的结果，也是高寒山区难得的丰收年了，有这样的年景来临，还有谁不高兴呢？

橡子在东北地区占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位置。许多年前，橡子不只是野猪狍子的专用食物，还是人类不得不食用的东西。棒子面是非常普通的，在曾经艰苦的岁月里，那里面有多少粮食，已经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了。玉米和黄豆是这片黑土地生长出来的东西，也是这片黑土地的主要产物，还有谁知道橡子会是中间不可或缺的东西呢？

我所说的吃橡子面的人，其实都是离我们不远的人，经历的坎坷与艰难让我们这样的后辈人有些瞠目。记得那时候我还在三道煤矿上班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一个人。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很瘦，一脸的老人斑在印证他所经历过的岁月。他的年纪真的不小了，我听到他的咳嗽声，才觉察出他就在我的身后。

我是来这里维修房舍的。这户人家需要维修，我们来也是工作使然。只是这位老人怎么在我的身后，就有些不知。大概是工作太投入了，一些不需要的环节被不知不觉地忽略了。我一直都听说在矿里有一位老抗联，无缘得识，想一想应该就是身后的这位老人。我突然觉得这就是一个机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我想了解那个时代一些秘密的机会。只是应该以怎样的话题切入，还得费些思量。他的身边来了一个小孩子，拧拧嗒嗒的，拿的饼干都掉到了地上，却不理不睬，径直跑了。那老人弯下腰，一边捡一边叹息着：这是没饿着啊！

我觉得是个机会，便搭了一句：大爷，您那个时候是不是吃不上喝不上啊？

老人非常硬棒地回了一句：就是能吃上能喝上，也不能这么造害呀！

我一下子被他给堵住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再去问。他自己却打个圆场。可不是吗，饥一顿饱一顿，现在这胃里都不敢有一些硬的，就是那时候造害的。

您那时候吃的是什么？

棒子面，几乎没有什么粮食，差不多都是橡子面。这东西有一点好，抗饿，吃饱一顿能管三天！他说这话时，把手亮出来，比划那个数字。他的手及手臂都是那么的白皙，这是常年在室内的结果。

您总吃这个能有力气打仗吗？

不经常打仗，就是走，一天都走几个山头，咋绕咋走。他说话很随意，声音也很低，我不得不停下来，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他一直在说一个词：羊山岭。老人的口语有些外地口音，怎么听都没有听明白。不过，只要一提到这个词，老人就会振奋精神，挺直腰杆。

我在他说话的空档里插了一句。您说的羊山岭是地名吗？

老人一下子乐了。哪里是地名，是人名，杨靖宇杨司令吗！呀！他竟然说的是杨靖宇啊！我突然觉得这老人矮小的身材一下子高大起来。如雷贯耳的名字，有谁不敬仰啊！他比划杨靖宇的身高，使劲一扬手。我却觉得那挥出去的曲线是无边无际的，已经蔓延整个森林，把东北都笼罩起来。他把头扬起来，仿佛是在仰望夜空里的星辰。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杨靖宇有一米九十多的身高，老人却只有大约一米六的身高，怎么不仰头观看呢？

起风了，老人的家人把他扶进屋里。他有些不高兴。话匣子打开了，再关上有些难受。我以为还会与老人对话的，只是那天的活儿干完了，我又转到了别处，对老人的记忆就停留在那里。这橡子的收获季有一次来临了，这样一次的归来，也让这个季节丰富许多。

年复一年，橡子又一次落下，让此时此刻的我，也觉得自己收获许多。密密的掉落就如同密密的刻意排列，却是对曾经的过往最好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