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9、5日

一早上七点多钟，我透过后窗，看见有一群人正向这里疾行而来。我觉得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便穿好衣服，出门察看。

这些人来到管护站门前停下，是那群在后二道沟里打松籽的四川人。有人放下背着的人，有人忙着打电话。管护站附近是可以打电话的，而往沟里不远就是信号盲区。他们一路赶来，热汗涔涔，每个人脸上都是如此，却顾不得去擦。我看见瘫在地上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脸的稚气被痛苦扭曲着变了形。小伙子似乎很坚强，在忍受着来自身体里的巨大痛苦，而不发出呻吟。眼睛紧闭，牙关紧咬，显得很硬气。听打电话的声音，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就在刚才，从树上掉下来了。

这个小伙子我认识，他和他父亲一起来的。上阵父子兵，我当时还认为是强强联合呢，怎么却出事了？那位父亲一脸的沮丧，喃喃地和我诉说着，一着急连四川的土语都冒出来。我尽管一知半解，还是有些听明白了。今天他们在扫尾，已经打到沟口了，估计再有一天两天就结束了。今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树有些湿滑，本来是不应该上树的。要干完活了，放松了警惕。他掉下来的那棵树不是很高大，本来是不想让他上的，树不大就让他上吧，已经快十天了，让他体验一回，谁知道就出事了。这位父亲说不下去了，蹲到地上，抽泣成一团。

那小伙子已经放躺在地上，看呼吸还比较顺畅，只是不知道伤到了那里，需要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可是，老板要赶来也不会太快，他家在延吉，怎么快也得接近一小时。这小伙子不能就这么在地上躺着，地上凉，总是有些不妥。我想让小伙子进屋，可这时候，搬动他还得加小心，避免二次伤害。我想了想，去仓房里找来两块木板，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那位父亲很是感激，一再谢谢。多么朴实的人啊，别人给一点好处，就感激万分。

等待的时候有些让人焦心。看得出这些人有些心神不定，甚至有些惶恐。大约快到一小时了，只见那老板开着越野车上来。老板的岁数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圆滚滚的脑袋剃着个“板寸”头，显得很干练。他的脸色有些局促，额头汗珠晶莹发亮，让人觉得不是开车来的，好像是跟着车跑来的。他进屋看看小伙子，大声说，没事没事，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这么说，是在宽慰别人，也是在宽慰自己。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一丝忧郁，瞅那小伙子的眼神都有些发愣。我悄声问他，都给保险了吗？他看看我，没有直接回答，还一声声“没事没事”地出去了。越野车灵活地转过身，拉着那父子俩就走了。

车走了，这些人都木然地杵在原地。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候，还能干什么？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们没有来东北之前，大概把这里的大森林想象的无限美妙了。这大森林除了壮观浩瀚之外，这里始终都在张开着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在吞噬着掉入虎口的生命。来东北闯生计的人在近百年来，一直都没有停息过。有些人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有些人却永远都长眠在这片黑土地上了。这些年以来，红松籽的经济价值越来越高，更多的人便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在我们东北的林区，每当红松籽收获季节，从事这项工作的人群高达几十万人。这样的收获季节里，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外地人，他们抛家舍业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挣到钱，过上好日子。他们以为东北的土地上，遍地都是钱，只要一哈腰就可以捡到。我曾经听到过一位老木头帮的人讲，到长白山下的露水河镇的一个林场作业，在通向山里的路上，路边不时有白松钉的大白箱子。这是什么？林场的业务员告诉他们，这是打松籽掉下来摔死的“死倒”，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林场方面只能给钉上一口棺材，把尸体装殓起来，停放在路边，等待家人的认领。

谁听了这话，谁都觉得毛骨悚然。这一路上的大白棺材不只是一个两个，那白森森的木板里透出的死亡气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还有更可怕的呢。在他们工棚前的山坡上，有一棵参天的大红松树。从他们在这里住下，就听到有乌鸦在树上叫。乌鸦这样叫是有事情的，它喜欢吃动物的腐肉，并且善于发现林中的动物尸体。乌鸦的叫声引起大家的警觉，便来到树下观看。上面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是何物。有人眼尖，分辨出衣物的颜色来，便由此想到了人。便立即报告了林场，林场组织人上来。果然是一具已经风干的尸体。他怎么会死在树上呢？他在树尖上不幸跌落，落下时被伸出的大树枝接住。不够幸运的是，他被一支直立的大松钉刺穿了胸膛······

我想那位小伙子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那棵掉下来的树还不大，这是非常关键的，如果是一棵几十米高的大树，那想都不要想了，十几层楼的高度，人不可能幸存。这些人是一个群体，而且彼此都非常熟悉，他们都不愿意离去，都想在这里第一时间听到小伙子平安的消息，让人觉得心里无限的暖。多么朴实的一群人啊！

快中午了，电话终于来了，是那位父亲打来的。小伙子的腿断了，另外脾和肝有损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住一段时间医院就会康复。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滑过一丝笑容，很快又被忧伤淹没了。

他们慢慢往回走，我止不住心里漫起一股伤感来。随着他们身影的渐行渐远，这股伤感愈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