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从逆境中艰难走过来的我，这一次像喷了灭火剂一样把我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灭了。当我解剖、深刻地反思过去和现在的时候，才体会到我们这一代人，因为自幼吃苦，深知胜利成果来之不易。对国家、对人民、对事业，样样都想坦坦荡荡，尽责尽心，义无反顾地献身于社会，样样都想做得圆满点，否则，就会挺起胸膛来去拼搏、去捍卫。结果，由于没有认真把握时代的脉搏，官场的潜规则，所得到的是浑沌的人世间不寻常灾难。诗人艾卜·努瓦斯说：“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人，应该受到烙印的惩罚。”培根也说；“历史使人明智，也就是历史不能告诉我们种种不可能给每个人在时空坐标中，点出哪让人清醒又令人沮丧的一点。”

1977年1月16日，市委为我召开平反大会，李栋林一口咬定，对我的审查，都是按华林森指示做的，但没有说为什么要这样做。会上，他还煞有介事地说，当时审查你是对的，现在平反也是对的，这就叫审时度势。充分暴露他圆滑的嘴脸。平反后，1977年3月，我要求调动工作，到苏州石油分公司，又任起汽车队队长这个职务了。

说来也叫人难以相信，从部队到地方，一个普普通通的芝麻大的小干部，每到了一个地方，还会有人关注、受欢迎！有鹤立鸡群之感。有人说我是个称职、有能力干部；有人说我是个能写、会说、有技能的人才；也有人说我是个烫手山芋，是个难驾驭的人。但说来说去，就一个解释，我身上还有一点利用价值的。

我主要借光于1968年10月，在苏州市革命委员会政工组支左，是三结合的军代表；负责全市材料的收集、编写、上报，对外宣传报导，以及《苏州工农报》编辑审核工作。

1969年2月《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一篇由“苏向东”撰写的苏州东吴丝织厂《工宣队进住厂医务室》的新闻报导后，而名震全国。虽然不是我亲笔投书，毕竟我是组长。那个年代，强调一切为上，一切归功于党、归功于上级，所以，我头上就不同程度沾点能写写文章的光环了。

1969年6月复员后，由于做过基层领导，工作中就比一般群众有敏捷、尖锐的眼光，能迅速抓住问题的实质；加上有一套开车、搞动力内燃机械工程师的能力。应该说，在当时的社会上，单位里，是能够混混的人啦，也算是能文能武、有知识的分子吧！政治家们想找一个没有政治背景，为自己所用，当个马前卒，为其吹喇叭，抬轿子。又随时随地，稍不遂意，随便罗列一条罪名，将其置于死地，这在动乱时代的某些人、当权者，是求之不得的人选了。

这里，我想讲个小故事，朋友们看后，也许能对当时的社会，我说的话，能有一点启示。

苏州有个副市长，准备调淮阴地区任副专员，抓工业生产。有一天，他对我说：“小蒋，我马上调到淮阴去了，你随我去淮阴，好不好？”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一怔，便用惊奇地眼神注视着他，问到：“何副市长，你还怕淮阴地区找不到驾驶员吗？”

“不不，我发现你对工业生产和工业管理都很在行、有见识、有能力。想到淮阴，我去跟组织部说一下，和我一块调到淮阴去，协助我抓工业生产。”何副市长说话还真有点开门见山。

何副市长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和他经常聊聊天，谈谈见识，也多次为他开车深入工矿企业检查，开会。虽没听汇报，也为他提供了不少生产、群众热点问题，有参考价值的见解和建议，而受到他的赞赏。他不止一次地在众人面前夸过我：“我发现大个子小蒋对工业生产很是在行。”

何副市长对我的欣赏、称赞、抬举，如是出于真心、公心，是值得高兴的。但他叫我和他一块调去淮阴，他的背后就有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东西。一块去任职，抓工业生产，条件更不成熟，有点像“天方夜潭”。

当初，我从部队复员，一竿子到底，回到了老家，回到农村，乘尚未安排工作之机，费尽心机，调回苏州城，现在他个人就信口开河，叫我再调回去？何某为啥要我跟他到淮阴？他想的是什么呢？是为我着想，还是另有他图？不得而知。我是打破沙缸——瓮（问）到底，便用试探的口气问到“何副市长，你叫我跟你到淮阴，是为你开车？”

“不！不！你可以去当个地区工业局副局长。”何市长不加掩饰地说。

何副市长的封官许愿，我一眼就看出他八成是出于私心。到了淮阴，人地生疏，想找个人做伴，我又会开车子，也能和他交谈交谈，又是个勤快人，早早晚晚用个车子也很方便，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生活上也有个人照顾，家属就可以晚点迁或者不迁。这张空头支票，当官的诱耳，不成功，可以向组织上推，或搞点其它拖延政策。估计他用了不止一次了，一旦有人私心占了上风，听他的话，就吃哑巴亏了，苦水只能向肚子里咽。

我对何副市长说：“何市长，我只是部队转业的营连级干部，现在是市政府汽车队队长，就算是干部编制，顶多是个科级，怎么能一下子当上地区工业局副局长呢？它可是处一级干部呀？”

何副市长说：“去苏北，可连提三级呢！”

乖乖，这可是个最吸引人的政策！我说：“就算升三级够格了，哪么，现在是什么理由？在什么基础上调动？我现在又是什么级别？组织部和省里能同意给我一个任职命令，或在苏州工业局先挂个职，然后调往淮阴？”我不客气地追问道。

何市长见我问的都是实质和要害，鬼话摆不到桌面上，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羞臊的红晕，不再言语了。我倒对他这种拿别人的命运当儿戏，愚弄人的做法，气愤和激动起来，满肚子的话，像打开了水库的闸门。说道：“何副市长，实在谢谢你的好意，我并不是不愿跟着去，叫我跟着你，目的是很不明确的，帮助人，要诚心诚意。目前的形势，可以说，干部不管在什么位置上，都是自身难保的，不是走资派，就被打成5.16，关牛棚，下农村，进五，七干校，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就打成反革命。那怕一心为革命，一旦失宠，做了失误之事，职务就保不住，何谈保护别人？另外，我即使跟着你到了淮阴，我们之间的级别悬珠这么大，你可是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高级干部，不干或干的不舒心，也可再回到苏州，有吃、有喝、有住，国家会养活你、保护你。而我呢？岂不是成了浪迹天涯的苦命人。再说淮阴那个地方，是老革命根据地，老干部、老革命，老关系多，裙带关系深，工业基础很差，底子薄，掺一点沙子，去一二个人，就能改变面貌？就能改变陈规陋习，简直是异想天开了？况且，砂子掺的不合适，掺多了，就松散；掺少了，就烂糊，你要是一根钢筋，顶梁柱子，去了也许会起点作用，受到人们的欢迎，但如果没有人扶持你，也会腐烂生锈的。”

我给你讲一个真实故事听听，你就知道了：在淮阴地区某公社有一位党委书记，是刚从部队转业的营教导员，一到任，他就把党的光荣传统，解放军优良作风带到农村，满腔热情，积极工作，任劳任怨，克已奉公。从不参加公社里干部和生产队的宴请、吃喝，也不拿农民一点土特产。老八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光荣传统，在他身上显示出来了。

他认为农村干部队伍中，盛行的吃喝风，是一种陋习，是搞特殊化，增加了人民群众的负担。所以，他从我做起，以身作则，每次到基层检查工作、开会，不管生产队、大队领导私人也好，公款也好，如何盛情接待，他是绝对 “唇不占烟，舌不占酒”，饿着肚子也要返回公社食堂就餐。

他这个行动，看来是好的，是廉洁的，是党提倡的，应当成为干部队伍中的楷模。然而，却得不到属下干部的拥护和支持，脱离了广大基层干部的人情网、关系网。他们说：“千里当官为了嘴，干部，就是享受的代名词。”不拿、不吃、不喝的官，叫什么官？因为大家都是不正经的样子，个别廉洁的人就成了特殊，受到人们的唾弃。一些基层干部说：“公社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地委、县委来了人，我们都陪着吃呀、喝呀的，你见过上级到下属地方检查工作，吃喝是自掏腰包的么！就你一个人正经？你不吃俺吃，陪你一天，累得直不起腰，连口酒都喝不上，一顿饭都吃不到，何苦来着。”

这位教导员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当了书记，并不知道他所处的环境改变了，这个环境是一个特殊的政治生态环境，是一时改变不了的，是历史遗留下来又经文化大革命动乱、泛滥着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官场潜规则。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利益的共同体，相互依赖，相互庇护，并组成一张无形的关系网。就是这张网使得相对的力量或者说外力不能轻易地攻破，这张网的背后还有一个不可避免的中国人的人情社会。在我们家乡的人群中，有一个干部，别说到你家里吃顿饭而感到光荣，就是在你家门前坐一坐，说几句话，也会张扬、炫耀好多天。

当然，不少人本意未必是想同流合污，也未必就想加入这张人情网，就像教导员，他已经游到这张网里了，想出去，想离开，就很不容易了，也无法生存了。作为执政党一级书记，集权力于一身，一些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和他对抗，但对他的政令可以阳奉阴违，让你政不通，令不畅，给工作带来种种障碍。

当然，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手短，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时间一长，私心滋长，给坏人钻了空子，贪污受贿，自然就当了有钱有势人的俘虏啦！最后，做了黑社会的保护伞，还不知道。

“那后来呢？”何市长听的倒挺投入，很想了解苏北农村情况似的，马上问我说。

后来，这位公社党委书记就惨了，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人听他的，连召开大队书记、队长会议都召集不起来。上任不到半年，就乖乖地辞职不干了。何市长！你到了淮阴，能顶住当地的人情风，吃喝风吗？能打破裙带关系，陈旧陋习，改变面貌吗？我敢预言，你顶住了歪风，就站不住脚，随之，就下水。这是不争的事实，你回避不了的。至于今后怎么样，我可断言，会好起来的，但起码目前改变不了这种风气。对于你个人，恕我直言，你去淮阴任个副职，是平调，不是叫你去开辟新天地。而是迎合你急于出来工作，填补失落、郁闷的心里。退一步说，我认为淮阴地区绝非就缺乏你何副市长的人才，而是省委，苏州市对你无法安排，你看，省里调一个刘伯英来任市委书记，带来了六七个年轻有为的市级干部，把主要职位都占了，哪还有位置给你呢！何副市长，你是涟水人，打回老家去，更能体现苏南苏北心连心。把你一生为革命事业立了功勋的人送回去，那怕没有任何作为，也不会有人说三倒四。还可慰藉一下父老乡亲，上级对你这样用心良苦，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这位何大人，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分析深刻，很有见地，凝滞而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沉静了好长好长时间。我到淮阴的事，也不再提及了。

结果他雄心勃勃地到了淮阴，上任不到一年，就跑回苏州。一颗心好像掉进冰窟里，从头冷到脚。整日在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再言及往事。

（注1）屈原《卜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比喻无德无才的人占据高位，显赫一时。

（注2）“右倾翻案”指1973年，周恩来病重，邓小平从江西牛棚复出，1975年主持中央、国务院工作，对国家经济建设中的软、散、懒，规章制度遭到破坏，造成生产停滞，国民经济不前的状况，提出整顿意见，下发《整顿工业十八条意见》，后被毛主席定为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定解除邓小平的职务。1976年2月25日中央决定批判邓小平的错误路线，

（注3）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入江夜入吴，平阴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的心就像洁白的冰盛在玉壶里一样纯洁）

（注4）子路在灾难降临时整好衣冠，保持了最后尊严，史称“结缨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