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兴京，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袭击了这个满族政权的发祥地。大雪整整下了半月有余。初时，雪花密集，飘飘扬扬。及至后来，雪花大如芙蓉，铺天盖地，天昏地黑，将偌大一个盛京都重重包裹在冰雪之中。好不容易盼到雪停，朔风却肆虐张狂，无论寻常百姓，还是满族权贵，无人敢出院门半步。

　　城西显佑街上，有一福瑞客栈，为一汉人所开。店主姓曹，名沭，山东人氏。明万历年间被后金军队掳来，充作多铎王府的阿哈（满语，即奴隶）。后因精明能干，胆识过人，被提拔为护院。清军入关后，多铎将家眷迁移至京师，见曹沭年事已高，便赏了些银俩给他。曹沭便用那些银俩，开了这家客栈，维系一家老小的生计。

　　前些日子，这大雪一阵比一阵猛，来往客商自然锐减，客栈生意一落千丈，让他焦虑烦忧，坐立不安。等到雪停，风却一阵比一阵狂，加之户外积雪深厚，更是无新来客人住店，愁得他茶饭不思。这日黄昏，他打开客栈大门，刚伸出头去，便被那刺骨的寒风吹得直哆嗦，急忙关上大门，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叹气。

　　忽闻楼梯轻响，一个汉子从楼上下来。“曹老板，我让你替我雇的马车雇到没有？我可真等不及了！”那人边下楼梯边问。

　　曹沭回头一望，只见他身着狐领皮袄，头戴黑色皮帽，将鼻子和下巴都捂得严严实实，眼睛里除了焦灼，还隐隐有些惊慌。这人是半月前住进店里的，却被这罕见大雪硬给滞留在店里达半月之久。他每天除了下楼探探天气走向，就是关在房里，门窗禁闭，足不出户。曹沭阅人无数，一看便知此人戒心极重，似乎在躲避什么。大雪刚一停，便催促着替他雇辆马车，说要继续赶路。哪知外面积雪深厚，朔风凛冽，没一个车主愿意发车。

　　曹沭赔笑道：“客官，外面积雪太厚，马车寸步难行，问遍了全城车主，竟没一个接单的。”

　　那人冷哼一声道：“当真没人接单？无论出多高的价钱都没有？”

　　他摇头道：“真没有。”

　　那人低头想了想道：“这样罢，你再去问几家，实在不愿接单，就买下一辆，价钱好说。”

　　曹沭忙道：“好，等明儿一早，我便替您办去。”

　　那人啪的一声甩了锭银子在柜台上，眼神却像刀子一般：“我让你现在就去办，明天一早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如果你糊弄我，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曹沭心头一寒，忙点头道：“好，我马上替你去办！”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忙紧了紧皮袄领子，转身向楼上走去。曹沭忙跑去开门，打开大门，一阵狂风刮得他眼睛迷糊。忙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门口立着两个瘦削的人影，均身着华丽的貂皮大衣，头戴厚实的皮帽子，只露出眼睛。高个子一双眼睛深邃锐利，透着凛冷的光芒；另一双眼睛却清澈委婉，含着无尽的哀愁。

　　那高个子瞧了瞧他，道：“还有上等的客房么？”声音圆润动听，却是女子的声音。

　　曹沭见有了生意，大喜，忙道：“有，有！客官请进店里说话，外面冷着呢！”

　　那女子便携了身边那人，款款进了大门。一进门，眼里便透出犀利的目光，四下打量。忽闻几声轻微的脚步声，二楼走廊角一个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那女子转头道：“你这店里住着有其他客人？”

　　曹沭道：“尚有一位客人，因大雪误了行程，滞留在这里半个多月了。”

　　那女子哦了一声，不再深问，只道：“你拣一间清静的上房给我。”

　　说着，从腰间一个绣花的丝兜里掏出一锭纹银，放在了柜台上。曹沭见她气质雍容华贵，一双手白皙纤细，便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家。忙收了银子道：“三楼西北角的上房最为清静，您就住那里罢。”说罢，便在前边引路。

　　进了客房，那女子四下望了望，再掸了掸烟翠蚊帐，点头道：“不错，就这间了。”

　　曹沭正要告退，那女子忽然叫住他道：“现今城里可雇得到马车？”

　　曹沭一愣，道：“客官着急赶路？”

　　她点头道：“正是。我打算明天启程，能雇到马车么？”

　　曹沭为难道：“客官，实话告诉你，现在外面积雪太厚，没一个车主愿意接单的。今日我曾受人之托去雇马车，问遍全城都没着落呢！”

　　她又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道：“雇不到就替我买一辆罢，再替我雇个车夫，别替我省钱，马要挑脚力好的。”

　　曹沭接过银子，嘴里应着，心里却犯嘀咕：“怎的都这般着急？”

　　曹沭不敢怠慢，顶着寒风到城东买了两辆上好的马车，赶回了客店的后院，便急忙去回话。

　　曹沭道：“马车倒买着了，这车夫却没雇到，都说雪厚风狂，不敢出门。”那女子无奈，只吩咐将马好好喂饱，就再也没说什么。

　　曹沭又去向那汉子回话，那汉子却特地随他到后院瞧了瞧。见后院里并排两辆马车，那汉子惊诧不已：“我只叫你买一辆，你怎么买了两辆？”曹沭不敢说谎，便实话告诉了他。那人听罢，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翌日天微亮，那汉子便结了帐，亲自驾马车匆忙而去，神色十分慌张。曹沭心中起疑，但查看房间，任何东西都不曾丢失，才松了口气。等他回到柜台前，那女子两人便从楼上下来。

　　用过早饭，那女子道：“老板，去把马车预备好，结完帐我们就启程。”

　　曹沭忙到后院预备马车去了。

　　那女子正结帐，忽见曹沭惊恐万状的跑进来，结结巴巴道：“客官，不，不好了！马，马死了……”

　　她眼神一寒，道：“好端端的，马怎么会死呢？”

　　曹沭擦着额头的冷汗道：“我，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昨天我千挑万选才选了两辆上好的马车，三更的时候，我还特意到后院瞧了瞧，马都好好的，谁知……”

　　她打断他的话，盯他的眼神宛若利箭：“两辆？何来两辆马车？”

　　曹沭被她一问，心头一凛，才想起那慌张离去的汉子，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那女子忙道：“快领我瞧瞧马去。”

　　后院马厩里，一匹枣红骏马倒在地上，嘴里流出了一大摊乌血。那女子只看了一眼，便恨得咬牙切齿：“果真是那奸贼！”便询问那汉子走的时辰和方向。

　　最后，她见曹沭吓得面色苍白，便温言道：“老板不必害怕，这事怪不得你。这样罢，你再去替我买辆马车。”说罢又递给他两锭银子。

　　曹沭满面羞愧，急忙出门去办。

　　那女子便和同伴坐在柜台边等待。可是半天过去了，却不见曹沭的身影。那女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对店伙计道：“你们老板也太不会办事，去了这半天都不回来。”

　　伙计忙倒上茶，赔笑道：“客官不必生气。我们老板虽是汉人，但在这城里朋友还是不少，办事从来不曾出错过。照理说不该去这么久，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罢！”

　　正说着，门外忽然一阵嘈杂声，便见曹沭惊惶的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客，客官，不好了……全城的车主，一夜之间，马匹都死了……官府正四下拿人，你是外地人，快躲躲罢！”

　　那女子闻言，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喀嚓一声，桌子一角便碎为粉末。她怒骂道：“好卑鄙的奸贼，竟然使出如此恶毒的伎俩！”

　　曹沭见她露出此等骇人的功夫，知道遇上了厉害的角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外面嘈杂之声越来越大，曹沭不免焦急万分。他倒不是担心两人的安危，却是怕连累到自己，一时间左右为难，汗如雨下。

　　那女子的同伴不忍，低声对她道：“前辈，我们还是离开这里罢，省得让他为难。”曹沭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声音清脆悦耳，显然是一位花季少女。

　　那女子哼了一声对曹沭道：“看在你老实善良的份儿上，我也不让你为难。”便拉着那少女的手，却不走大门，径直往后院去了。

　　曹沭刚想说“后院没门，出不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才壮着胆子溜到后院，哪里还有人影？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天，清兵来来往往在曹沭客栈里搜查了数次，虽然知道他曾是多铎王府的护院，对他还算客气，但翻来覆去的搜查，亦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好不容易夜色渐浓，在城里折腾了一天的清兵，胡乱抓了几个外地人，才收兵停歇。

　　到了掌灯时分，大门又被砸得砰砰响，唬得曹沭心惊肉跳，心想：“莫非晚上还要折腾？”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打开门一看，却见门外立着一行九人，均内地人打扮，牵着扑哧扑哧喷着白气的骏马。

　　为首是个贼眉鼠眼的剽悍汉子，大声道：“才入夜就关着大门，不想做生意了？”

　　曹沭一见外地人就头疼，硬着头皮道：“对不起客官，本店客满，恕不招待。”

　　那人往大门内一瞧，见里边冷冷清清，喝道：“可恶，明明生意冷清，却假言哄骗，你当我傻子么？”不等他说话，一手将他推开，九人便旁若无人，蜂拥而入。

　　曹沭见几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知道不是善类，只好跟上去，对那人央求道：“客官，不是在下怠慢各位，而是昨晚有人犯案，将全城马车主的马尽悉毒死，官兵正到处捉拿外地人，在下是怕您们惹火上身哪！”

　　那人停住脚步，吃惊道：“有这等怪事？为何将马匹尽悉毒死？”

　　曹沭道：“在下也在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道：“你不必担心官兵，倘若官兵找来，有我应付就成。”曹沭见他说话自信满满，只得无奈作罢。

　　九人挑了几间上房，安顿完毕，便下楼来，要了一大桌好酒好菜，吃喝起来。推杯换盏的闹了半个时辰，几个人便酒意朦胧。

　　只听为首那人对身边一个须发脏乱的老头道：“雷前辈，那楚月琴现在的功夫本座见识过，与您相比，相差何止万里？此番前去，定能将她狠狠羞辱一番，以雪前耻！”

　　那人呵呵一笑，将脚踩在椅子角上，嘴里啃着只鸡腿，神情甚是得意：“葛统领有所不知，老夫和她打交道的时候，虽然她容貌尚如青春少女，不过都已经年过古稀了。再经历这60年，老夫想，她恐怕早已老态龙钟，不堪一击了罢？”原来是雷天、葛启巫几个。

　　看官一定奇怪，这雷天不是对葛启巫等人颇有敌意，怎么搅和到一起了？原来，那日在宝药山，雷天弄巧成拙，误使南宫凌风过量服用九天阴阳丹，弄得南宫凌风神志迷失，疯疯癫癫的带着他孙女跑得无影无踪，心头甚是懊恼。葛启巫诡计多端，便试探道：“雷前辈，你且不必担心他们安危，我听说楚月琴欲带南宫凌风和朱婉影去长白山，南宫凌风神志一旦清醒，必然和你孙女一同赶往长白山去，我们何不也去长白山瞧瞧？”雷天一听楚月琴的名字，脸色十分难看，恨恨道：“这老不死的女人，害得我受尽苦头，老夫正要找她晦气呢！”这雷天60年未涉江湖，想事情趋于简单，两人便一拍即合，日夜兼程赶路，这才赶到了盛京，寻了福瑞客栈落脚。

　　旁边的呼延寿见葛启巫一路都对雷天恭敬有加，对自己完全没了以前的礼遇，心头甚是不满。如今听雷天说出如此托大的话来，冷笑几声。

　　雷天听他冷笑，怪眼翻了翻道：“呼延寿，你在取笑老夫么？”

　　呼延寿道：“我可不敢取笑你。我是忽然想到在赤练岛的时候，我曾喂养过一只巨大的蝮蛇，那蝮蛇食量惊人，将我岛上的老鼠和蟾蜍吃了个干净。忽然一日，它游走到水井边，冷不防从井口跳出一只蟾蜍，对它昂昂大叫，竟把它吓得连连后退！你道为何？”

　　雷天摇摇头道：“那是为何？”

　　呼延寿冷冷道：“原来，它以前见到的老鼠和蟾蜍，没一个不仓皇逃跑的，惟独这只蟾蜍，却敢冲它大叫，它才吓住了。它不明白，这只蟾蜍一直呆在井里，哪里知道它的厉害？”

　　众人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想笑又不敢大笑，只得掩嘴窃笑。

　　雷天愣了半天才明白，呼延寿是在拐着弯子讥讽他是井底之蛙，大怒，顺手将啃剩的鸡骨头向他掷去，嘴里骂道：“狗东西，竟敢辱骂老夫！”

　　呼延寿见骨头飞来，劲道奇大，便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将筷子一伸，稳稳将骨头夹住。众人一起喝彩。骨头虽小，但经雷天全力掷出，劲道却非同凡响，而竹筷轻且脆，能抵住如此强大的劲力而不折断，决非易事。

　　呼延寿十分得意，张口刚要继续讥笑，没想到，那骨头突然断为两截，脱离筷子的掌控，呼的一声塞进了他嘴里。

　　众人大惊失色，心想：“谁都未能瞧出，雷天随手一掷，便将骨头用阴劲震断，一丝痕迹未露，竟让呼延寿不知不觉中招！”

　　雷天笑道：“老夫吃过的鸡骨头，味道如何？”

　　呼延寿一时轻敌，中了他圈套，老羞成怒。他呸的一声吐掉骨头，呼的跃到旁边的开阔地，大声喝道：“老匹夫，来来来，与老子比划比划！”

　　雷天又扳了只鸡腿，边啃边嘎嘎怪笑着走到他对面，乜斜着眼道：“要陪老夫玩，老夫正求之不得。在深渊里呆了60年，骨头都快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呼延寿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怒，从腰间抽出骨杈，一招“仙女引针”，向他咽喉戳去。这一招显然是从判官笔法上演化而来，招式虽然普通，经他使出，却刚柔相济，凌厉无比。雷天微笑不动，仍美滋滋的啃着鸡腿，全然不把对方的攻势放在眼里。待他将整只鸡腿啃了个干净，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骨头时，骨杈已戳到他咽喉前，众人“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他一瞥眼，似乎才发现自己命在旦夕，“哎哟”一声，将鸡骨头往骨杈上胡乱一拨，一声闷响，骨杈一偏，从他腮帮上挨边擦过，险之又险。众人又是“啊呀”一声，方知是虚惊一场。呼延寿却吃了一惊，他这随手一拨，看似忙中胡乱应付，却力道轻柔，恰到好处，如四两拨千斤一般，令他手中的骨杈便不由自主的偏向一边。呼延寿不敢轻敌，手腕一抖，骨杈下沉，顺势向他天突、璇玑、膻中穴点去，正是“叶底偷桃”式，招式衔接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威力却增大了许多。雷天又是“哎哟”一声怪叫，后退一步，吞腹收胸，身形歪斜，几乎跌倒，骨杈离胸口仅半寸而已，端的凶险无比。

　　呼延寿忌惮葛启巫的感受，不敢使出“七绝毒”，在招式的威力上自然大打折扣，但他在这柄骨杈上浸淫数十年，功纯招精，非寻常高手可比。是以，他一招快似一招，全力拼杀。转眼百余招过后，已渐渐有些气喘。而雷天却一直嬉皮笑脸，胡乱拆招，反而显得逍遥自在，轻松自如。拆了百十招后众人才明白，雷天是在故意显拙，实是卖弄自己的本事。

　　众人与呼延寿虽然相处了一段日子，但真正见识他武功的机会却很少。如今见他与雷天相斗，招式精妙凌厉，劲力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即使没用“七绝毒”，也一样动人心魄。但见雷天，只用根鸡骨头，一味见招拆招，使用的招式也稀松平常，甚至不成章法，却总能将呼延寿凌厉的招式化解，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众人边看边想：“咦，这招也可以这么化解呀？”

　　“哎哟，原来这招可以这么用？我怎么没想到？”

　　……

　　两人斗到酣处，一时间骨影绰绰，劲气激荡，将众人的衣衫都扯得猎猎作响。

　　葛启巫见两人无休止的缠斗，皱了皱眉头，刚要厉声喝止，忽旁边一人长身而起，众人眼前如一片红云闪过，那人便穿插到两人中间去了。顷刻，骨影立逝，劲气即敛。众人一瞧，原来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喇嘛，将一只筷子搭在骨杈和鸡骨头上。

只听他沙声道：“两位助助酒兴即可，何必如此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