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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发表于 2018-4-18 21:39:19 来自 其他 阅读模式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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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以来,
长沙知青陶慕源总会时常回想起他在桃花源插队的日子,
那些鲜活的人物时常会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么, 最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桃花。
只能是桃花。
跟所有的桃花源人一样,桃花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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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4-18 21:42:52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一章(1)(2)

桃花源记(第一部)

第一章  桃 花

五十多年以来,长沙知青陶慕源总会时常回想起他在桃花源插队的日子,那些鲜活的人物时常会在他的梦中浮现。
那么, 最令他魂牵梦萦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桃花。
只能是桃花。
跟所有的桃花源人一样,桃花从小就很喜欢看电影。
那一天晚上,听说明天电影放映队要来了,桃花源人欣喜万分。从头天晚上知道有电影看,桃花就开始睡不着觉了,盼望着第二天晚上快快降临。第二天早上出去放牛的时候,桃花听到人们打招呼说: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要放电影呢。”
“是呀,听说是放《地道战》和《地雷战》呢。”
桃花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地道战》、《地雷战》她看过了好几遍了,可她还是喜欢看。她看看旁边吃草的牛,牛好像一边吃草,一边在偷偷地笑。她想看看牛的眼睛,可是牛偏不让她看,她走到左边,牛就把头扭到右边,她走到右边,牛就把头扭到左边。桃花想:“牛  害羞呢,它不肯让我看见她笑呢。”
太阳从桃花山的东边升起来了,光芒万丈,桃花就想起了电影里的那首歌,于是她就对着太阳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刚唱两句,她就看见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背着篓筐从对面的山坡上走过来,他朝桃花笑了笑,意思是说她唱得好。
桃花不好意思再唱了,她扭头去看她的牛,她发现牛的尾巴摆得很悠扬,很自在,她就知道其实牛也喜欢听这支歌,牛知道桃花今天很高兴,桃花一高兴,牛也跟着高兴。
牛吃饱了,桃花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里。她回到家,匆匆喝下一碗红薯汤,然后就赶往桃花源小学。桃花源小学的学生们没心思上课,一直在议论今晚的电影,他们谈论准备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去看电影时吃,是煨红薯还是萝卜干……
放学以后,在田埂上打猪草的时候,桃花又听到桃花源人在互相打招呼:
“今天晚上大队小学操场放电影呢。”
“是呢,是放《地道战》、《地雷战》呢。”
桃花就觉得今天打猪草特别有劲,她把割下的猪草放到嘴边嗅了嗅,觉得今天的猪草特别香;她摘下一片猪草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她觉得今天的猪草格外甜。
终于熬到了晚上,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拉起了一块白色幕布,操场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一位漂亮的女放映员正在不慌不忙地调式着镜头和灯光。孩子们好奇地挤在周围,有个调皮的男孩,把手放在镜头打出来的光束上乱晃,银幕上时而出现一只灰狼,时而出现一只兔子,还有的孩子做鬼脸,伸舌头,惹得场上的人哈哈大笑。
电影放映前,大队书记照例要“讲几句”,但是,他的“几句”常常变成了十几句,几十句,几百句,可桃花一点也不觉得她啰嗦,她想:反正好戏在后头呢。
桃花注意到,电影开演以后,还不断有人从外面涌进来。这些人打着手电,讲着长沙话或常德话。桃花知道,这些人是从城里下放的知青。这些知青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赶来的,他们看电影时喜欢大喊大叫,等到银幕上出现鬼子进村的紧张音乐时,知青们不约而同地哼起了鬼子进村进行曲。
桃花源生产队是桃花源大队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每次大队小学放电影,桃花匆匆忙完家里的活后,就急急忙忙往大队小学赶。可是,等她到达操场时,好位置常常已被人占光了,她只能站在靠近银幕的位置。可是,就连这样的位置,孩子们也来驱赶她了:“喂!滚开!滚开!你挡住我们了。”他们上来推搡她。
桃花只好躲开,她躲到银幕的背面去。电影开演了,桃花孤零零地坐在银幕的背面看电影。虽然看的是背面,其实也很好,银幕上的画面跟从正面看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声音。银幕背面的声音好像是从山洞里发出来的,又好像是从悠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其实这样也很好,悠远的声音配上孤单的桃花,桃花喜欢这种既安静又有点寂寞的感觉。只是,到了中场换片子的时候,这种安宁才会被孩子们打破。那时,男孩们会一窝蜂地冲到银幕的背面,毫不害羞地从裤裆里掏出他们的小鸡鸡,冲着桃花来射尿。桃花扭过脸去,躲得远远的。她站在远处,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去望电影放映员。电影放映员成了全场瞩目的人物,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放映员。桃花心想:“当个电影放映员真好,经常有电影看,而且每次都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哪怕是大队书记,也不敢占她的位置。”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电影马上又开演了。
桃花喜欢看电影,看电影让她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满足。看《地道战》、《地雷战》的时候,她会想:“日本鬼子真是可恶。”第二天上山砍柴的时候,她一边砍柴,一边想:现在的日子真好,不用担心会遇到日本鬼子。看《洪湖赤卫队》的时候,她很佩服韩英,韩英在牢房里还在唱歌。第二天放牛的时候,桃花在山坡上学唱韩英唱的那句“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桃花就觉得自己比韩英自由多了,幸福多了。看《白毛女》时,桃花不断为喜儿惋惜:喜儿在山上吃不到盐,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桃花就觉得还是桃花源好,桃花源里的人顿顿都有盐吃。桃花摸摸自己的黑幽幽的头发,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和桃花源生产队的其他社员不同,桃花不仅在自己所在的桃花源大队看电影,她还跑到别的大队去看电影,有时来回要走十多里山路。有一回,看完电影回家,桃花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不小心,她摔倒田坎下去了,扭伤了脚。等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时,天都快亮了。第二天,桃花没有能够按时起床去给生产队放牛。桃花的母亲夜郎婆责怪女儿说:“叫你不要走远路去看电影,你就是不听,这一回好了,成了个跛子。”桃花的父亲姜央一边给桃花敷草药,一边说:“我给你做个小火把,以后遇上天黑,你就把火把点燃,用火把照路。”
父亲给桃花制作了一个小巧的枞膏火把,桃花就带着这个火把去看电影。有时候,她到达放映场后,天色还早,那些在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发现了桃花手里的小火把,他们都围过来看稀奇:
“咦,这么小的火把!它的光亮还不如一只萤火虫吧?”
“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浇灭!”
桃花把小火把放在胸前,孩子们就围在她身前指指点点,桃花把小火把放到身后,他们就拥到她身后动手动脚。他们都喊:“点燃你的火把试试看,看看有多大的光。”
桃花不愿意试给他们看,她怕把枞膏试没了,更怕孩子们嘲笑她的火把光亮太小。于是,她把火把夹在腋下,开始一阵猛跑,跑到远处躲起来,直到电影开演才悄悄地走回来。
等到电影散场时,那些孩子们早忘了桃花的枞膏火把。桃花小心地点燃了她的小火把。这一回,那些打着手电的大人们反倒被吸引过来,他们用手电照着桃花手里的火把,议论道:
“哟,这么小的火把!”
“比手电还亮呢。”
“这是谁家的孩子?”
“肯定是桃花源的。那里的人穷,买不起手电,夜里出门都是打火把。”
桃花举着火把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心中既骄傲又自卑。骄傲的是父亲做的火把得到了人们的称赞,自卑的是自己是桃花源人。
有一回,桃花看完电影回家,她举着小火把独自走在山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她手里的小火把被雨淋得滋滋响,桃花的心悬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来,小火把噗地一声被吹灭了,桃花只好摸黑前行。当她路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时,一道闪电划过,桃花猛一抬头,瞥见一棵树上有一张鬼脸向她狰狞地笑着。桃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想用以前常用的方法来消除恐惧,那就是唱歌。于是,她唱起了电影里韩英的唱段:“为革命,砍头只当风吹帽!”可是不行,山风把树林刮得唦唦响,山风把她的歌声淹没了,她感到那张鬼脸正向她的后背扑来。她只好停止唱歌,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回到家时,她脚上的草鞋只剩一只了。
  那天晚上桃花没有睡好,老是做恶梦,梦见那张鬼脸在冲着她笑。第二天早上醒来,桃花决定去昨晚那个有鬼脸的地方看看,顺便把她跑丢的草鞋捡回来。她来到那个山坳,找到那片树林,发现那个鬼脸不过一棵树上结了个马蜂窝,在闪电的一晃之间,看起来变成了鬼脸。
桃花虚惊一场。她想:火把不行。遇上刮风下雨火把就不行了。她又想:要是有一只手电筒就好了。有了手电筒,她就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用手电筒四处乱晃,就算真有鬼怪,也被她的手电光吓跑了。
从此,买手电筒的念头在桃花的心中扎下了根。她到公社的供销社去问过了,一只手电筒要两块四毛钱。这对桃花来说是个大数目,到哪里去弄两块四毛钱呢?
她从公社的供销社往回走的时候,路过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看到油榨坊里热汽腾腾,桃花想:油榨坊里不是需要油茶果吗?何不上山捡些油茶果来卖呢?
桃花说干就干。在放牛的时候,桃花提着一个小竹篮,看到油茶树,她都要爬上油茶树,仔细搜查一番,把油茶树上剩下的每一颗油茶果都摘进竹篮里。有一天,桃花在山上发现了一棵很大的茶油树,树上的油茶果又大又多,桃花心中一阵狂喜。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棵油茶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摘还是不摘?桃花犹豫了一阵,最后,她还是决定冒险上树。她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对马蜂窝产生一点扰动。树上的油茶果真多,她摘下油茶果,把它们扔到地上。不久,有两只马蜂从外面飞来了,在桃花头上嗡嗡地盘旋了好几圈,但它们并没有蛰她,而是飞进马蜂窝里去了。桃花的胆子大了许多,她摘得有些忘情。树上的油茶果差不多被她摘完了,只剩下马蜂窝附近的那棵树枝上还有几颗硕大的油茶果。
“算了吧,”桃花想,“就让那几颗油茶果留在那里守住蜂窝吧。”她从树上爬下来,眼睛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油茶果,没想到,一不留神,她的脚踏空了,身子跘到了一棵树枝,她从油茶树上跌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自己的前额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马蜂从她眼前飞走了。
她开始捡地上的油茶果,把它们扔进竹篮里。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头有些发胀。她觉得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脸上出汗了。捡完了油茶果,她挎着竹篮开始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她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被马蜂蛰了,不过并不疼呀,并不是很难受呀。她感到高兴,因为今天捡的油茶果真多,连同攒在家里的,凑在一起,大概有十斤了,她可以背到大队的油榨坊去卖了。十斤大概可以卖两块四毛钱。拿到钱,她就可以去买手电筒了。


桃花源记  第一章(2)

回到家里,桃花把竹篮里的茶果同家里的茶果都倒进了背篓里,她背起背篓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只碰到背着喷雾器的宋春。宋春看到桃花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宋春是桃花源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地主崽子,他平时总是闷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他没有跟桃花打招呼,桃花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从宋春刚才的眼神里,桃花猜想自己的样子可能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胀鼓鼓的,但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难受,只是看东西时眼睛有些模糊。以前被马蜂蜇过的人也是这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桃花来到了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油榨坊里油香扑鼻,一片忙碌。油榨房的屋梁上垂下来一根比拳头还粗的棕绳,棕绳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方形木冲,木冲的两侧各站四个男人。这八个男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膀大腰圆,他们合力推着木冲,狠狠地朝油榨里的木楦撞去,发出一声声巨响,他们一边撞击木楦,一边还唱油榨歌。领唱的那个人是丁忍,桃花认识他,他是桃花源生产队有名的大力士,因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桃花源人常常叫他丁癞子。桃花听见丁忍在唱,其他七个人附和:

棉花熟了摘棉花呀
哎哟嗬嗬
摘了棉花砍棉树呀
哎呦嗬嗬
烧了棉树榨棉油呀
哎呦嗬嗬
社员就是棉树命呀
哎呦嗬嗬
一丝一滴榨干净呀
哎呦嗬嗬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油从木楦中间渗下来,汩汩地流到了木楦下面的木盆里。桃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这股香气把她迷住了,她一时都忘了她是到这里来卖油茶果的。等到男人们上新的木楦时,他们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桃花。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桃花:“你找谁?”
    桃花就说:“我找丁忍叔叔。”
    那个男人就高喊:“丁癞子,这里有人找你。”
丁忍跑了过来,看见桃花,他大吃一惊地喊道:“桃花,你的脸怎么啦?”
桃花就说:“摘油茶果时让马蜂蛰了。”
丁忍这才注意到桃花背篓里的油茶果,他问:“你把油茶果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桃花说:“我把油茶果卖给你们,换了钱去买手电筒。”
其他的男人也都围了过来,他们问:“你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有了手电筒,看电影就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榨的是棉籽油,要你的油茶果干什么?”
桃花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忙碌其实跟她的油茶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张肿得像南瓜一样的脸唰地羞红了。
一个男人说:“你还想买手电筒,我们还想进入共产主义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男人们又都笑了起来,桃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忍拍拍桃花的头,安慰她说:“你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让你白跑一趟。你在这里等一会,等这一榨棉枯出来了,用你的油茶果换两个棉枯回去吧。”
男人们又都转而一起安慰桃花说:“是呀是呀,换两个棉枯回去,用它洗衣服能用大半年呢,比手电筒强多了。山里人要手电筒干什么,出门打个火把多方便。”
经过男人们的安慰,桃花的心情好多了,她便站在那里继续看他们榨油。似乎是因多了桃花的观看,男人们唱榨油歌的声音更洪亮了,他们撞击木楦的力量更大了。随着的砰砰的巨响,一根根木楦被完全撞进了油榨里,喷香清澈的棉油潺潺地流到了油榨下面的木盆里。
一榨棉籽被完全榨干之后,男人们把木楦一根一根地撬出来,再取出一个又一个的棉枯。丁忍拿着两个棉枯递到桃花手里。桃花把棉枯放到背篓里,然后感激地冲男人们笑了笑,走出了大队的油榨坊。走了好远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背篓里取出的两个棉枯,放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棉枯还是热烘烘的,透出了一股清香。她把它们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好像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沮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远处的油榨坊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菊花,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菊花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菊花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菊花。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菊花。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菊花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倒山坎下去了……
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菊花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菊花。
桃花把野菊花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菊花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菊花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菊花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蠕动,让桃花看了心里砰砰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菊花称重之后,把野菊花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菊花。”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菊花,还是包野菊花的布袋子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菊花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菊花的老婆婆吼道:“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这一回,排在桃花前面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男孩,当他把装有野菊花的布袋放到磅秤上时,磅秤发出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蚂蟥”马上警觉起来,他打开布袋,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块小石头。他把石头举到男孩面前,厉声问道:“这是什么?”
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身子。
“蚂蟥”喝问:“你是哪里来的?”
男孩抖抖索索地说:“桃花……源大队……。”
“蚂蟥”狞笑道:“啊哈!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实交代:你这是第几回?”
男孩说:“第一回……”
“蚂蟥”挥着拳头对男孩吼道:“你的菊花被没收了。滚吧,滚远点,下次你胆敢再来卖菊花,老子就把你送进派出所,对你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收购站,“蚂蟥”在他的身后狠狠地碎了一口。
轮到桃花了。桃花把围裙包放到了磅秤上,“蚂蟥”的脸上又浮现了笑容,他说:“刚走了一个桃花源的,又来了个桃花源的。你的菊花里掺石头了吗?”
桃花说:“没有。”
“蚂蟥”站了起来:“真的没有?”
桃花说:“真的没有。”
“蚂蟥”笑着说:“我知道,桃花源的黑玫瑰是不会掺石头的。”他的手又朝桃花伸了过来。桃花早有防备,躲开了“蚂蟥”的手。这一回,“蚂蟥”没能摸到桃花的脸,他的手僵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它很快伸进了桃花的围裙包里。“蚂蟥”冷冷地对桃花说:“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三天以后再拿过来。”
桃花背着围裙包往回走。她不想再卖菊花了。可是买手电的钱还差得很远。怎么办呢?回到桃花源,桃花开始了留心观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卖钱的。不久,她看到丁待字的弟弟丁一臣搭着梯子在一棵棕树上割棕皮,桃花就问:“一臣叔叔,你割棕皮干什么?”
丁一臣翻着多白的眼睛看了桃花一眼,说道:“拿到收购站去卖,换了钱给我家里的那位皇帝买高粱酒喝。”
丁一臣的话让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个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棕皮可以卖钱。桃花决定割棕皮去卖钱。她家的自留山有十多棵棕树。她把柴刀磨得飞快。父亲看到她磨刀霍霍,就问:“桃花,你磨刀干什么?”
桃花说:“我要割棕皮卖钱买手电筒呢。”
父亲问:“你会割棕皮吗?”
桃花不会割。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先在棕皮的下端“嗞嗞”地划一道口子,一匹棕皮就带着棕骨剥落下来。割棕皮应先从树桩割起,一级一级往上割,到了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椅子,到了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的地方,就要搭梯子。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4-18 21:46:42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一章(3)

桃花把棕皮晒干后,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收棕皮的柜台后面坐着的不再是那个“蚂蟥”,而是一个中年堂客。这个中年堂客的脸奇白,白得好像敷了一层石灰。她的屁股也大得出奇,把那张藤椅挤满了,压得藤椅吱吱地响。桃花第一次去卖棕皮的时候,“石灰”盯着桃花,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你是哪个大队的?”
桃花说:“桃花源大队。”
她又问:“哪个生产队?”
桃花说:“桃花源生产队。”
“哟,是桃花源生产队。”她的嘴角浮起一层讥诮的笑容,“我在你们那里搞过‘三同’。那可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这棕皮是从哪里割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山上割来的。”
“哟,桃花山可是禁山。”她咂咂厚厚的嘴唇道,“你这棕皮可是从禁山上偷来的哟。”
桃花没有做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
“石灰”又问:“你用棕皮换钱干什么?买盐?”
桃花摇了摇头。
“石灰”又问:“买煤油?”
桃花又摇了摇头。
“石灰”感到奇怪:“不买盐不买煤油,还买什么?桃花源生产队,那可是个穷得连盐都吃不起的地方。”
桃花只好小声说:“买手电筒。”
“石灰”问:“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看电影。”
“哟!买手电筒看电影?!”“石灰”好像眼睛里进了石灰一样惊叫起来,“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桃花不出声。她真想往“石灰”的嘴里撒一把石灰。
“石灰”笑道:“桃花源人也想用手电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不过,你买得起手电筒,你供得起电池吗?”
桃花领了卖棕皮的钱,低着头往回走,好像生怕别人知道她是那妄想用手电的桃花源人。当她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时,她才感觉自在些。公社收购站的人总是让她难受,收野菊花的“蚂蟥”让她难受,收棕皮的“石灰”也让她难受。可是她必须得忍着,谁让她想买手电筒呢?每次她去卖棕皮时,那个“石灰”都会惊叫道:“哟!想买手电筒的桃花源人又来啦!买电池的钱筹够了吗?”
那一声该死的“哟”!桃花想。
棕树的皮一年只能割一次,每个晒干的棕皮只能卖八分钱。桃花源的棕皮让桃花割完了,桃花源周围的棕皮也让桃花割完了,可是桃花还是没有凑够买手电筒的钱,更别说买电池的钱了。看到桃花垂头丧气,父亲姜央教桃花去采鱼腥草。鱼腥草卖到公社卫生站也可以换钱。
桃花就开始去采鱼腥草。桃花源的荒地里,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长有鱼腥草,高的一两尺,一蓬蓬,一丛丛,密密匝匝。桃花把它们连根拔起,去除杂草,背回家,铺在禾场上晒干之后,桃花再把它们背到公社的卫生院去卖。每斤干透的鱼腥草可以卖一毛钱。
有一次,桃花到一个山坡上去采鱼腥草,她在那里遇到了桃花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背对着桃花,正弯腰在地上拔着什么。听到桃花的脚步声,他站起来,发现了桃花。桃花发现丁根手里拿着的正是鱼腥草,桃花就跟他打招呼:“丁根爷爷,你也采鱼腥草?”
丁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到这坡上拾狗屎,看到这里有一蓬鱼腥草长得不错。”他把鱼腥草递给桃花,背起粪筐,拿着粪叉走了。
桃花觉得丁根没讲真话。后来她到公社去卖鱼腥草的时候,在卫生院门口遇到过丁根。丁根背着粪筐,筐里分明放的是鱼腥草。当他看到桃花时,他慌忙拿着粪叉,在卫生院干净的三合土地面上装着拾粪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终于凑够了买手电筒的两块四毛钱。去买手电筒的那天,她用一块黑布把一分一分攒起来的钱包好,把它装进口袋里,然后向公社供销社进发了。她心情激动地走在山路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护住她的布包,生怕一阵风刮来,把她的钱刮走了。路上的人看到桃花走路的样子很奇特,有人就问她:“你的手是瘸的吗?”桃花点了点。她宁愿别人把她当成瘸子,也不愿让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只是在那个问话人走过去之后,才掩口偷偷地笑两声。
桃花来到了公社供销社,走近卖手电筒的那个柜台。看着货架上摆着好几个手电筒,她的两只眼睛像两只手电筒那样放光了。营业员走了过来,问桃花要买什么。桃花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她小声对营业员说:“把那只手电筒拿给我看看。”
营业员惊讶地望着桃花,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黑黝黝的瘦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黑衣服,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营业员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你要买手电筒?”
桃花坚定地点了点头。
营业员笑了,说:“看了就要买哟。你买得起手电筒?”
桃花问:“一只手电筒要多少钱?”
营业员说:“要两块钱四毛钱;再加两节电池,要两块八毛钱。”
桃花笑了,满有把握地说:“我要买手电筒。你拿给我看看吧。”
营业员把手电筒递到桃花手里。桃花小心地摩挲着这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手电筒,她的心咚咚地跳,手握手电筒的那种凉凉的感觉简直让她陶醉。她说:“你给我装上电池试试看。”
营业员给手电筒装上电池,打开了开关,递到桃花手里。桃花用手电照照地面,又照照外面的街道。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天空太阳很大,手电光显得淡淡的,并不强烈,但桃花觉得自己的手电发出的光比十个太阳还要明亮!她关上开关,把手电筒放在柜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布包。她把黑布包递给营业员说:“你点一点吧。”
供销社里其他的营业员也都围了过来,她们似乎是有些敬佩地看了桃花一眼,然后,她们一起慢慢地打开了这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包,小心地一分钱一分钱地点着。桃花站在一旁,无比骄傲地看着自己积攒的零钱被一分一分地从黑布包里挪到了柜台上来,她打开了自己刚刚买到手的手电筒,用手电光照着营业员们点钱。在大白天这样消耗自己的电池,她一点也不心疼,她甚至希望营业员们点钱的时间拖得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因为在这样的时光里,她实在是太幸福了。
在回家的路上,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再把它夹在腋下。她走在山路上,尽量靠路边走,生怕对面的人会撞过来,把她的手电筒撞坏了尽管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到家之后,她把手电筒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不让任何人知道,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肯透露一个字。
接下来,桃花就开始盼望着哪个地方会放电影了。让她失望的是,她买回手电筒之后,桃花源大队好长时间都没有放过电影,别的大队也没有放过电影,桃花的手电筒就一直躲在她的枕头下面,派不上用场。
后来有一天,郭家湾大队终于要放电影了。郭家湾大队离桃花源有十多里山路。桃花用黑布把手电筒包好,夹在腋下,悄悄地出发了。她走在山路上,不时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桃花感到有些失望。她想,或许看完电影回家的时候,天空会变得漆黑呢,说不定还会下暴雨吧。
她到达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后,她的心思几乎都不在电影上,她的心思在天空,她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空,天空里满是星星,所有的星星好像都才朝她眨眼睛,戏弄她,跟她说话:“桃花呀,把你的手电打开吧,跟我们比一比,看谁的光更明亮吧。”
桃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她沮丧的星空。她转头去看电影,她的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却在想:“等一下吧,等电影散场的时候,星星或许全都不见了。”
好不容易熬到电影散场了,天上的星星果然都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人们都从操场往外走,没有一个人打开手电,因为地上一片白亮亮的,跟白天一样清晰。人们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桃花也跟着众人往外走,她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手电筒拿出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恨过月亮。
接下来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桃花的耳朵警觉地竖起来,可她没听到任何有关哪里放电影的消息。
有一天夜里,桃花的母亲发现鸡笼里少了一只母鸡。雨下得很大,母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手中的火把一次又一次被雨淋熄,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屋重新点燃火把。在点火把的时候,她嘴里不停地骂,骂黄鼠狼偷了她的鸡,骂桃花源里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骂桃花心里只惦记电影不惦记鸡.....
看到母亲又气愤又伤心的样子,桃花只好把她心爱的手电筒拿出来,给母亲去找鸡。母亲接过手电筒,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一点也没有显出惊喜,反而抱怨道:“你明明有手电,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我?你要早点拿出来,鸡早就找到了。”
她拿着手电筒一头冲进了雨幕里。
桃花也戴上斗笠,跟着母亲去找鸡,母女俩在禾场周围,在后山上,在田埂上,在桃花潭边,在桃花溪岸上,到处寻了个遍。桃花心里很着急,她希望快快把母鸡找到,这样就可以多节省电池。母亲一点也不心疼桃花的电池,她把手电的开关打到最高档,雪白的光柱在桃花源里四处乱射。光柱射到游荡的狗身上时,母亲就会骂:“千刀万剐的赶山狗,偷吃我家的母鸡,不得好死!”光柱射到走夜路的桃花源社员身上时,母亲就会说:“工作组的人说:‘鸡头鸭头,不许超过社员家里的人头!’我家三口人,现在只剩两只鸡,看来我家里多了一个人,该死一个人了。”
桃花陪着母亲找了大半夜,鸡没找到,却把桃花手电的电池耗得差不多了,桃花很是心疼。她把手电从母亲手里拿回来的时候,发现手电筒射出的光已经是淡黄色的了。
让桃花没想到的是,母亲从此就惦记上她的手电了,晚上喂猪食的时候,到桃花潭边去挑水的时候,半夜去上厕所的时候,母亲就会高喊:“桃花,把你的手电借我用一下。”
桃花源的社员看到母亲用上了手电,都会惊讶地喊道:“啊呀,夜郎婆,你用上了共产主义啦!”
母亲这时就自豪地说:“这是我女儿桃花给我买的呢,桃花让我这当娘的先用上了共产主义呢。”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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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4-18 21:51:57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一章(4)

最让桃花哭笑不得的是,桃花源人都惦记上了她的“共产主义”。有一回,桃花源里的右派分子刘痒痒的堂客李兰花,半夜三更跑到桃花家敲门。母亲开门后,李兰花拉着母亲的手哭哭啼啼地说:“1958年哪,那时我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啊,常德汉剧团的领导跟我说:李兰花,只要你跟你男朋友刘痒痒划清界线,你就不用下乡改造。我当时铁了心,跟他来到桃花源劳动改造,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我落了什么好呀?他现在嫌我是黄脸婆了,在湖里坪生产队找了个情人,叫小泥鳅,刘痒痒经常在小泥鳅那里过夜,通宵不归。我实在气不过呀,他那个小泥鳅不过是个农村妇女,还比他大三岁!你说说看,夜郎婆,你说我李兰花难道还不如一个农村妇女吗?当年我可是常德汉剧团的头号花旦呀!”
听到最后,桃花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李兰花也是冲着她的“共产主义”来的。李兰花说:“他今天又是一夜不回家。不行,我要到湖里坪去,我要从小泥鳅的被窝里把我的男人拖回来。我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夜郎婆,我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吧。”
桃花源里的向媒婆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向媒婆对桃花的母亲说:“哎呀,夜郎婆,世上的事真是眨眼间就变卦呀,女方到丁忍家里来探家了,落定了,本来接下来就该结婚了。现在,女方又突然反悔了,说是抱着丁忍这个癞子睡觉会做恶梦。癞子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嘛,你嫌人家是癞子,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先难道没看清他丁忍是个癞子?不行,我得再去女方家做做工作,连夜就去,求你把桃花的‘共产主义’借我用一晚。”
桃花源生产队的妇女队长高德英也到桃花家来借“共产主义”了。不过,高德英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派她的男人丁红来的。丁红对桃花母亲说:“我家里那个政治堂客要到桃花源大队去开会,借你们家的‘共产主义’用一下。”
凡是有人来借桃花的“共产主义”,桃花的母亲总是很爽快地答应,桃花虽然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依从母亲。母亲有一次把桃花拉到一边,小声对桃花说:“桃花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丁,我们家姓姜,是杂姓人家,低人一等。再说了,乡里乡亲的,借个手电用用,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有来借手电的人都低声下气,还手电时也都千恩万谢,只有一家人例外,那就是桃花源里的道士丁君。有一会,丁君派他的儿子丁一臣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说是杏花湾生产队死了个社员,他爹得赶去做道场。
过了两天,丁一臣把手电还回来了,他翻着多白的眼睛,满怀怨气地说:“我爹说了,你们这手电还不如鬼火亮呢。他昨夜里回来的时候,跌到田坎下去了。他把气撒到我身上,打了我一个耳光。”
说着,他把右边的脸侧给桃花看,似乎那里还真的留有丁君的五个手指印。
手电筒被桃花源里的人借来借去,电池很快就被耗尽了,桃花还没来得及用它来看一场电影呢。桃花又开始为买电池的钱发愁了,她只好又四处寻找野棕树,割了棕树皮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收购站那个“石灰”见了桃花很是惊讶,大叫道:“哟!你买手电筒的钱还没攒够吗?”
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这一回是为了买手电筒的电池。”
“石灰”得意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买手电筒容易,供手电筒用的电池可就难了。桃花源人嘛,还是打火把合算。”
等到桃花攒够了买电池的钱,家里的盐又吃完了,没有钱买盐,母亲为盐钱发愁。以前,桃花家里是靠卖鸡蛋换钱来买盐。现在有了新政策,家里的鸡头数,不准超过家里的人头数,桃花家里三口人,只准养三只鸡,偏偏仅有的一只母鸡不见了,只剩下两只不下蛋的公鸡。于是,母亲对桃花说:“你先用买电池的钱去买一斤盐吧。没有手电可以打火把,没有盐吃我们娘俩都会变成白毛女。”
桃花把能割的棕皮都割尽了,棕树一年只能割一次皮。桃花只好又去采鱼腥草。她去公社卫生院卖鱼腥草时,还是会遇到背着篓筐的五保户丁根,丁根看到她时总会尴尬地躲开。
郭家湾大队又放电影了。桃花带上手电筒出发了。
这一回,她的手电筒里装的是新买的电池,不过,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手电筒充满着特别的期待了。在郭家湾大队小学的操场上,桃花看电影时看得很专心,没有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抬头眺望夜空,总担心自己的手电筒会派不上用场。
她看电影看得入迷了,根本忘记了她身上带着手电筒。没想到,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天空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雨开始下得并不大,桃花并不担心,看电影的其他人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电影。
后来,雨大了些,有一些人忍不住提前走了,观众群里有了些许骚动,桃花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两边的观众走了差不多一半人了,桃花这才想起她今天是带了手电筒的,她不怕天黑,她甚至暗暗希望雨还能下得再大点,把那些没有带手电筒的人都赶回家去,让她显得与别人不同。
老天好像明白了桃花的心思,雨越下越大了,所有的人都开始逃散了,放映员也停止放电影了,桃花不得不跟着人群往外走,好在她有手电。她的手电发出雪白的光,这雪白的光指引着她在山路上快步如飞。雨越下越大,桃花感到自己不是在雨中行走,而是像鱼一样在湖中游荡,雨水顺着手臂流到了手电上,可是手电照样发出雪白的光。狂风一阵阵刮过来,可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熄她的手电光。桃花觉得很兴奋,她在雨中一路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唱:
为革命
砍头只当风吹帽......
桃花回到家里,把手电筒放到枕头下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用毛巾把身子擦干之后,躺在床上,她望着顶上的蚊帐,回味着刚才在山路上打着手电一路狂奔的兴奋。她想:“有手电筒真好。”很快,疲惫开始袭来,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五天以后,王娇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王娇的男人叫丁兵,丁兵是桃花源大队的民兵连长,专门抓阶级斗争的。王娇用手遮住半张嘴,十分神秘地对桃花的母亲说:“夜郎婆呀,我跟你说呀,有社员悄悄跟我家男人报告,说是在杏花湾生产队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个地主崽子妄图对生产队的耕牛下手!我家男人决定今晚带领大队的基干民兵埋伏在牛栏周围,等地主崽子一靠近牛栏,就把他拿下!你想想,这是一场伏击战哪。打伏击战能举着火把去吗?那不先把自己暴露了吗?只能用手电。等地主崽子走近牛栏,我家男人打开手电,唰地一道手电光直射过去,照住他的眼睛,他想跑也看不清路呀!”
当她从桃花母亲手里拿过手电筒,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感叹道:“你们不知道,阶级敌人是火烧芭蕉心不死啊,我们可要提高警惕呀。这一回,我家男人要是抓住了坏分子,你家桃花的手电筒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呢。”
第二天,王娇来桃花家还手电筒了。桃花母亲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连长堂客,坏分子抓到了吗?”
王娇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气呼呼地说:“抓到个屁!你看看你借给我的是个什么破手电筒吧。”
桃花母亲接过手电,摁动开关,手电不亮;她想拧开手电筒的后盖,拧不开。桃花的父亲拿过手电,使劲一拧,把后盖拧开了;他试着把里面的电池取出来,没有成功。桃花凑了过去,她看到手电筒里已经锈迹斑斑,电池也烂在里面了。她这才想起,原来是那天晚上的大雨把手电筒浸湿透了。
从此以后,桃花再也不用手电筒了,桃花源人也就不再到桃花家里来借手电筒了,他们仍然还是点火把。桃花依然喜欢看电影,但她不再用手电筒,还是举着父亲给她制作的枞膏火把。遇上刮风下雨,枞膏火把被风刮灭了,桃花就一个人摸黑走夜路回家。走在漆黑的夜雨中,桃花有时也会想起那个打着手电筒奔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好快活。
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的是为了买手电筒和电池而经历的种种辛酸和屈辱,她常常想起公社收购站那个“石灰”对她说过的话:是呀,她一个桃花源社员家的穷孩子,为什么要买手电筒呢?她哪里配用手电筒呢?
桃花的父亲看到桃花看完电影后,重新又举着火把回家了,就笑着问桃花:“打火把看电影和打手电筒看电影,味道有什么不同?”
桃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开始为自己买手电筒的这个狂妄举动感到羞愧了。
父亲说:“打火把看电影,你想的都是电影,打手电筒看电影,你想的都是手电筒。”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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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4-18 21:55:09 显示全部楼层

桃花源记 第一章(5)

桃花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她还是那么喜欢看电影。不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单了,因为桃花源里的丁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也慢慢长大了。丁梨花和弟弟细佬跟桃花一样,也喜欢看电影,桃花就和丁梨花、细佬结成了伙伴,三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看电影。
丁梨花是桃花源大队民兵连长丁兵的女儿,她比桃花小三岁。原来,她和弟弟细佬只敢到近的地方看电影。现在她长大了,有了桃花姐姐带着她和细佬,她也敢到别的大队、甚至别的公社去看电影了。在回家的路上,梨花和桃花常常会讨论电影里的内容,不过,她俩关注的侧重点往往不一样。
桃花说:“真没想到,电影里的那些茅草房同我们桃花源里的一模一样咧,看着就眼熟,好像我也在那些房子里住过。”
梨花说:“那是八路军住的房子,你看看那国民党住的房子,好气派!”
桃花说:“你看解放前的那些穷人,他们吃树皮。树皮多难吃啊。不像我们桃花源人,天天有红薯吃。”
梨花说:“国民党军官吃得才好呢,顿顿大鱼大肉。”
桃花说:“你看到那个女游击队长了吗:蓝印花布衣服穿在她身上蛮好看咧。”
梨花说:“你看到那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了吗?她身上那条裙子真漂亮!”......
桃花和梨花说了半天,两个人总也说不到一起。细佬跟在她们身后,一声不吭,于是她们转过身来问他:“细佬,你说说看,今晚的电影里你看到了什么?”
细佬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他一会儿望望桃花,一会儿望望梨花,什么也没说。
梨花和细佬姐弟俩不仅喜欢同桃花一起看电影,还喜欢同桃花一起去放牛。
以前,梨花同高德英的儿子丁一毛、李兰花的儿子刘一痒去放牛,丁一毛和刘一痒总是欺负梨花,他们把蚂蚁放到梨花的衣服里,看到梨花吓得哇哇叫,他们就乐得哈哈笑。当梨花蹲下身来屙尿的时候,他们总是围住她看。
梨花放牧的是一头牯牛,丁一毛放牧的是一头沙牛,当梨花放牧的那头牯牛爬到丁一毛放牧的那头沙牛身上时,丁一毛和刘一痒就用竹棍拨弄牯牛肚皮下伸出的那根东西,并且刮着脸对梨花说:“不要脸,梨花的牯牛不要脸,梨花跟着不要脸!”
梨花羞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梨花的弟弟细佬太小,还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姐姐。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围住梨花,看梨花屙尿的时候,细佬也会站在他们身边,看梨花屙尿。
当丁一毛和刘一痒冲着天空高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的时候,细佬也会跟着他们喊“梨花下雨喽”或是“梨花孵蛋喽”。
他们用竹棍拨弄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面那根东西,一边高喊:“大家快来看哪,梨花的牯牛肚皮下长出了一根黄鳝啦!”或是“梨花牯牛的黄鳝爬到沙牛屁股上吃屎啦!”
细佬就会好奇地凑到沙牛屁股边,看姐姐那头牯牛的“黄鳝”如何吃屎。
梨花又羞又愧,她恨自己的牯牛长“黄鳝”,更恨它的“黄鳝”竟然会喜欢吃沙牛屁股上的屎,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弟弟不仅不帮自己,反而站在丁一毛、刘一痒他们那一边来,合伙羞辱自己。
但是,当梨花跟着桃花一起去放牛时,情况就不同了,有桃花在场,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就不敢欺负自己了。桃花个子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当梨花蹲下来屙尿时,桃花命令他们都背过脸去。而当桃花自己要屙尿时,他们都会乖乖地躲到一边去。
更多的时候,桃花会带着梨花和细佬单独找一个地方放牛,避开生产队里的男伙伴。当梨花的牯牛爬到桃花的沙牛身上去时,桃花就会扯着梨花和细佬背过脸去,谁也不许看那一对牯牛和沙牛搭脚。
三个人望着天空,都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桃花说:“快看,天边的那两块火烧云红彤彤的,好像两只蒸红薯。”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好像还冒着热气呢。”
细佬一直想扭转身子,去看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在干什么,只是他的头被桃花的手按住了,想转也转不过去。现在听她们说起了红薯,他的嘴里流起了口水,于是也把目光投向了天边。
桃花说:“那两只蒸红薯,要是现在就去拿来吃,肯定烫手呢。”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要等它凉了才能吃呢。”
细佬瞪大眼睛,望着那两只蒸红薯,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变凉,变小,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去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牯牛和沙牛已经搭脚完毕,它们肩并肩地站在山坡上,安安静静地吃草。
当然,桃花和梨花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她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游击队员,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穿草鞋呢。”
梨花说:“将来我挣了工分,我要买一双解放胶鞋。”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老乡穿着又破又脏的黑棉衣,棉絮都露在外面,他们怎么不学桃花源人那样打补丁呢?”
梨花说:“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上国民党军官太太那样的裙子了?”
两个人还是说不到一起。桃花说的是过去,拿过去跟现在相比,桃花对现在感到无限满足;梨花说的是将来,拿将来跟现在比,梨花对将来充满无限憧憬。当梨花一次又一次地在桃花面前提到国民党军官太太的裙子时,桃花忽然醒悟到:梨花未来的裙子,不就是我过去的手电筒吗?
桃花和梨花骑在各自的牛背上,聊着她们对电影的理解,以及对电影的期待,缓缓地向到生产队的牛栏走去。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桃花源人见了她俩,就会说:
“两朵鲜花插在牛背上。”
或是:
“桃花红,梨花白,真是一对电影姐妹。”
桃花和梨花虽然对电影理解不同,但还是共同拥有许多难忘的经历。
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看的是《刘三姐》。看完之后,桃花觉得还不过瘾,观众差不多走光了,桃花还舍不得走,她和梨花、细佬站在那里,看放映员收拾银幕。桃花想:当放映员真好,想看几场就看几场。她觉得《刘三姐》太好看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太好听了!要是再看一遍,她保证能把电影里所有的歌都学会!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群人把放映员围住了,那些人都讲长沙话,桃花猜测那是一群长沙知青。
接着,她看见两个知青搬起放映机奔跑起来,女放映员急得尖叫:“放映机!我的放映机!你们这群强盗!”
她刚想去追,回头发现另两个知青又抬起那台发电机奔跑起来。放映员急得直哭,这时,又有两个知青围住她,笑嘻嘻地说:“胡大姐,你莫急啰,你就去我们知青林场再放一遍《刘三姐》啰。”
不由分说,两个知青架着放映员就走,放映员恨恨地骂道:“真拿你们这些长沙水老倌没办法!”
桃花很兴奋,她和梨花、细佬也跟着这伙知青一起走,很快,许多已经走散的观众也加入进来,人们大呼小叫,天空中回荡着快乐的回声:“知青林场要重放《刘三姐》啦!走啰,快去知青林场啰!”
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热闹,十多里山路说到就到,桃花和梨花、细佬就这样重看了一场《刘三姐》。
有一年冬天,桃花、梨花和细佬到木叶大队的小学操场去看电影。电影刚开始不久,观众忽然骚动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操场边上的那条小路,有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那条小路大步朝操场走来。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挑着一担箩筐,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吱呀吱呀响,队伍一边走一边发出“哟呵哟呵”的喊声。
这支队伍很快就涌到操场上来,他们一个个放下扁担,兴奋地喊道:“啊哈!没想到还能赶上一场电影!”
桃花凑近箩筐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糍粑、竹笋、砧板,木勺等一类东西。
看电影的社员们同这队人搭上了话:“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
他们高声回答:“我们是下放到桃源县的常德知青,要过年了,挑担年货回家过年。”
“这么远的路,你们走路回常德?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搭车。”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上身赤裸,胸口满是黑毛的男人,他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咂咂地亲嘴。桃花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可这群常德知青哄笑着热烈鼓掌,高喊道:“亲得好!再亲一个!”
果然,银幕上那个男人又抱住女子一阵猛亲,操场上响起了一阵怪笑和尖叫声。
电影放完了,知青们又挑起担子上路了,桃花、梨花和细佬默默地跟着常德知青队伍走了一段路,听得他们议论道:“好过瘾,顺路看了一部外国电影,比八个样板戏好看多了!”
“头一回看见两个人亲嘴!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飞到银幕上,在那个外国女人嘴上狠狠地咬一口。”
“还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看电影时,我还是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呢,没想到眨眼之间,我就变成了山沟里的农民!”
一番议论之后,知青们又喊起口号来:
                 同志们哪,
                 加把劲哪!
                八十里呀,
                 到常德啊!
           年轻人哪,
           不知愁啊!
           学红军呀,
           干劲足啊!
口号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脆,嘹亮,路边的茅舍里,不时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村前村后的狗叫成一片。
桃花第一次知道,原来长沙、常德城里的知青也跟她一样爱看电影。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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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3:51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3
虽然明白了浪漫主义就是讲天话,可桃花还是没能想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桃花跑去找罗肤,向罗肤请教。
以前,罗肤在桃花面前提起“拯救者”,“被压迫者”时,总是滔滔不绝。如今面对桃花提出的浪漫主义,罗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她犹犹豫豫地说:“浪漫主义……按照我的理解,好像就是大,越大越好,一大二公……五大洲,四大洋,五洲四海风雷激……浪漫主义就是人多,越多越好,解放全人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是无论干什么事情,像开会,插秧,割禾,修水利,都要场面大,声势大,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最后,罗肤又叮嘱道:“桃花,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不要当真。这一回不同以往。这一回,你歌颂的是武陵县最大的官,你唱的山歌要登上报纸,这可不是儿戏。我实在帮不上你,你去问问李兰花吧。”
桃花又跑去向李兰花请教。
李兰花说话也很谨慎,她说:“我以前是唱戏的。不过,我以前唱戏,歌颂的是死人,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封资修。桃花,你这回不同,你这次要歌颂的可是大活人啊,这个大活人还是武陵县最大的官。这可不是儿戏,我帮不上你。”
看见桃花一脸失望,李兰花于心不忍,她说:“你可以去问问彭春牛。他是武陵公社文宣队的队长,他扮演的节目都是歌颂活人的,他可能帮得上你。”
桃花决定去找彭春牛请教。
收了工,吃罢晚饭,桃花就出发了。桃花一个人走在弯弯的山路上,心中既有一些欣喜,又有隐隐的担忧。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了;可是,他能不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呢?他知不知道什么是浪漫主义呢?
彭春牛的家在杏花湾生产队。杏花湾生产队离桃花源生产队有五里路,桃花以前去过好几次,那里的社员差不多都认识她了。桃花每次去找彭春牛,都特别害怕碰到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杏花湾生产队同桃花源生产队都属于桃花源大队,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可以说都属于桃花源人。可是,在桃花看来,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与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胆子大,放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让桃花听了面红耳赤胸口跳。
以前来杏花湾,当桃花走在田埂上,那里的社员见了桃花,就会大声议论,故意让桃花听见: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诨,说什么‘老子的爆破技术,全公社第一!’你爆破技术那么好,怎么把眼睛炸瞎了一只?真是诨得卵子打得板凳响!”
“也难怪他诨,他有诨的资本嘛。他的爆破技术不是全公社第一好,他娶的儿媳肯定是全公社第一乖。”
“狗日的彭瞎子,就是喜欢喝酒,从不攒钱给儿子讨堂客。他说什么‘我攒钱干什么?我的崽长得客气,自然会有乖妹子愿意嫁给他’!”
“也难怪他诨。他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水缸是满的,竟然还有这么乖的妹子愿意嫁到他家!”
当桃花和彭春牛走田埂上时,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就会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女人们指着桃花的脸说:“哟,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桃子熟透了,你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的脸,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啃呢。”
女人们又指着桃花的胸脯说:“哟,里面的包子都渗出汁来了!”
男人们就会问:“春牛,包子都已经渗出汁来了,你吃了没有?”
春牛望了望桃花胀鼓鼓的胸脯,笑嘻嘻地说:“还没呢。人家不让吃呢。”
男人们就会说:“狗日的春牛,一点也不像他爹。彭瞎子胆子大,敢霸蛮,敢下手。彭春牛胆子小,真能忍,火塘上的腊肉都挂了一年了,还不敢吃到嘴里,一定要等到过年时才敢吃。”
这天晚上,桃花幸运得很,她快走到彭春牛家了,也没碰上杏花湾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田埂上,她碰上彭春牛了。
彭春牛正牵着一头牛迎面向她走来。
春牛反复眨巴了几下眼睛,当他确信站在他对面的就是桃花时,他想激动地大喊一声,但一想到桃花一向不喜欢张扬,他就没有出声,只是望着她,咧着嘴笑。
倒是桃花先开了口,她说:“这么晚了,你要把牛牵到哪里去呢?”
春牛自豪地说:“桃花,我现在当上牛工师傅了,一天挣十二个工分。今天犁田犁了一整天,牛身上的烂泥都结了疤了,我刚才把牛牵到水塘里,给牛洗了个澡,现在我准备把牛牵到生产队的牛栏里去。”
春牛年纪轻轻就当上牛工师傅了,桃花听了很高兴。牛工师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桃花源生产队的丁红一直想当牛工师傅,就是轮不上他,他一直都眼红丁忍这个牛工师傅。牛工师傅记的工分最高,一天十二个工分,别的男劳力才记十个工分呢。
桃花望着春牛脸上的泥点子,十分怜惜地说:“你看你,只顾着给牛洗澡,自己的脸上却还留着泥巴点子,你准备把它们带回去糊墙吗?”
春牛笑了。春牛听了这话很舒服,好像桃花的手在摸他的脸一样舒服。他的脸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说:“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早知道你会来,我会用茶枯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迎接你。”
站在春牛身后的那头牛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它突然抖擞了一下身子,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牛尾巴上的水珠溅到了桃花的脸上。
春牛问桃花:“你是跟我去牛栏,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
桃花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牛栏吧。”
于是,桃花走在前面,春牛牵着牛跟在后面。刚开始,桃花想一边走,一边跟春牛谈谈如何用浪漫主义方法歌颂王书记的事,后来,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太重大,连罗肤和李兰花都不敢随便乱说,所以,她忍住了,她觉得这样边走边谈太随意了,何况,春牛的身后还有一头牛在偷听呢。
她要等待一个正式的场合,庄重地向春牛提出那个困扰了她好多天的问题。
春牛跟在桃花的后面,望着桃花背后的两根长辫子一晃一晃的,他在心中暗暗猜测桃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他知道,桃花今晚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送“桃子”给他啃,送“包子”给他吃。肯定是有别的要紧事,他不敢贸然开口打探,所以他也不做声。
在银色的月光下,三个影子在田埂上缓缓移动,田埂两边的田野里,紫云英闪着白色的光。春牛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紫云英的清香。他看见桃花把一根辫子甩到了胸前,两手捻着辫梢。他也想捡起桃花的另一根辫子,学桃花那样,也用两手捻着辫梢。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牛,牛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仿佛在说:“那是我妈妈的辫子,你不能捡我妈妈的辫子。我妈妈的辫子只能让我来捡。”
春牛就觉得牛就是他和桃花的儿子,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在往家的方向走。春牛望着桃花的背影,又望望山冲里家家户户的茅舍顶上升起的白烟,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春牛就觉得这样一家三口走在田埂上的感觉真好,他真希望这条田埂永远走不到头。
遗憾的是,田埂到底还是走到头了,他们来到了生产队的牛栏边。牛栏里的牛有的站着吃草,有的坐着反刍。春牛觉得应该开口说话了。他指着那些水牛身上的淤泥,对桃花说:“桃花,你看,这些牛工师傅太懒了,牛身上的淤泥都结成壳了,他们也不给牛洗个澡。”
他把自己的那头牛拴在木桩上,给它拢好草堆,拍了拍手,然后去看桃花。他看见桃花的脸很严肃,神色很庄重,他猜想桃花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她一定是遇上**烦了。所以,春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小心地等待桃花把那件**烦事说出来。
桃花终于开口向彭春牛述说那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她站在臭哄哄的牛屎堆旁边,在水牛的反刍声中,说出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观察王书记”和“歌颂王书记”这个严肃的话题。说完之后,桃花十分紧张地盯着春牛,看春牛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听完桃花的话,春牛忍不住笑了,他说:“桃花呀,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困难呢。编几首山歌来歌颂王书记,这有什么难的?这不跟快刀切葱一样容易吗?”
桃花问:“你会编?用浪漫主义方法?”
春牛说:“我们文宣队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文宣队”,桃花在陈山歌那里听说过这个词语,她说:“我不清楚,好像是宣传领袖思想的。”
春牛说:“每个公社都有文艺宣传队。文艺宣传队的工作,就是在舞台上表演节目,歌颂领导。”
桃花问:“歌颂哪个领导?”
春牛说:“坐在台下的观众中,哪个领导的官最大,我们就歌颂那个官最大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武陵县里来的领导,我们就歌颂武陵县里来的领导;如果台下坐着的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歌颂伍书记。有一回,我们在表演节目时,台下坐着的最大的官是公社的伍书记,我们就表演歌颂伍书记的节目。没想到,节目刚演到一半,伍书记突然被人叫走了,台下的干部中,官最大的是娄部长,我们立刻把歌词改了一下,变成歌颂娄部长的节目了。娄部长听得哈哈笑,嘴巴张得比脸盆还大。”
“咦?”桃花一脸疑惑,问:“你们怎么不歌颂伟大领袖,反而去歌颂伍书记、娄部长?”
春牛笑了,说:“我们在武陵公社歌颂领袖,可伟大领袖在北京城里,他听不到啊。我们歌颂常德、武陵县来的大领导,大领导听了,就会拍着伍书记的肩膀说:‘你们武陵公社有人才啊!’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让我们到公社食堂吃饭;我们一到公社食堂吃饭,就可以吃上白米饭,是那种用甑蒸出来的又糯又香的白米饭。我们歌颂伍书记,伍书记听了就很高兴。伍书记一高兴,就会留我们在公社食堂吃饭。在饭桌上,伍书记就会请我们喝酒。伍书记喝了酒,就会拍着我们的肩膀说:‘你们的节目编得好,你们比上级领导还有眼光!’”
桃花问:“怎么没看到你们文宣队到生产队来演出过?”
春牛说:“桃花呀,我们的节目是演给领导看的,演给积极分子看的,怎么会跑到下面的生产队来演出呢?像常德、武陵县的领导到武陵公社来检查工作啦,武陵县其它公社的干部到武陵公社来交流学习啦,等等,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文宣队才上场演出,平时,我们文宣队的队员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
桃花问:“你们是怎么歌颂领导的?”
春牛洋洋得意地说:“歌颂领导的山歌我们最拿手,桃花,你今天来找我,还真是找对人了。你听着,我唱几首给你听。”
曾德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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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2:39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2)
李兰花和刘痒痒拿着照片先离开之后,桃花重新拿起了她与王书记的那张合照。罗肤和李兰花、刘痒痒的到来,让她对照片中的王书记的感觉似乎好了许多。照片中的王书记梳着小分头,皮肤白白净净,显得年轻,有朝气。他的五官可以说长得嘿客气。
桃花忽然想起罗肤经常提到的“拯救者”,她想:“或许,王书记真的就是一个拯救者?他就是来拯救桃花源人的?”桃花脑海里闪过电影中的人物:洪长青、大春、郭建光、李玉和……桃花觉得王书记和这些电影里的人物有点像,又不完全像。
第二天晚上,罗肤和李兰花把照片归还给桃花之后,桃花又把这四张照片摆放在一起,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一回,桃花忽然意识到:所有的照片,都是以王书记为正面,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配合王书记。看来,通讯组的宁干事说要为桃花拍照,那是假的,为王书记拍照才是真的;刘秘书夸桃花山歌唱得好,那是假的,他想让桃花用山歌来歌颂王书记才是真的。
这样想着,桃花就觉得有些气馁,有点沮丧。她曾经在小学课本里,在学校墙壁上,见到过刘胡兰、江姐、白毛女的照片,她也曾经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我要是像那些女英雄一样,也有一张自己照片,那该多好!”
可是,桃花家里太穷。认识彭春牛以后,两人约会后分手的时候,彭春牛曾对她说:“桃花,我真是舍不得你走。要是你的脸能映在荷叶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这张荷叶带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把荷叶盖在我脸上,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脸贴着脸睡觉了。”
听了这话,桃花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为了买五颗有机玻璃扣子,彭春牛就卖掉了三百斤红薯。要是照一张相片,那就更奢侈了。这是因为,桃花源里没有照相馆,武陵公社也没有,只有武陵县城和常德城里才有。要去县城,不光要有钱,还得请假,那是多麻烦的事!于是,桃花就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送给彭春牛。以后,两人再见面时,桃花就会问:“上次给你的头发呢,你把它扔了吗?”春牛就会说:“我把你的那根头发种在一个水瓶里了,我要让它长出一绺新头发。”
现在,桃花终于有了自己的照片。可是,照片的中心位置让王书记占着,她桃花只是王书记的一个配角。这样的照片,她能把它送给彭春牛吗?

第二天晚上,丁兵到桃花家里来了,这让桃花和母亲大为惊讶。
丁兵几乎从不到桃花家里来,生产队里有什么事,丁兵总是让丁牛去通知桃花一家。丁牛也极少到桃花家里来。桃花家的房子远离桃花源其它住户,座落在桃花山的一个山坳里。每天从家里出来,到生产队的田里出工的时候,桃花都要走很远的路。有时,桃花就会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把房子修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丁牛有事要通知桃花一家时,只走到桃花家对面的一个高坎上,把手卷成喇叭筒,高声对桃花家里喊话。
桃花注意到,民兵连长丁兵同她的父亲姜央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关系。丁兵这个人,有时对桃花源人很凶,社员们都怕他。有时,丁兵又很随和,他很喜欢讲笑话,他讲的笑话,差不多都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引得社员们哈哈大笑。但丁兵对桃花的父亲姜央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不和桃花的父亲开玩笑,讲下流笑话。
丁兵的到来让夜郎婆有些手忙脚乱,她要给丁兵准备擂茶,丁兵连说不用,只让她和桃花坐下说话。丁兵先扯到桃花的父亲,询问夜郎婆“姜央在外面搞副业还顺利吧?”之类的话。桃花和母亲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丁兵特意造访的真正原因。
果然,丁兵的神色严肃起来,他对桃花说:“桃花呀,你知道唦,王书记是武陵县最大的官唦,他到了桃花源,就是桃花源的皇帝唦。刘秘书跟我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桃花没听懂,便问:“什么叫观察?”
丁兵怔了怔,望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阵,然后说:“观察就是……桃花,你从小就给生产队看牛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的意思是说:观察王书记,就是像看牛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的脚在地上蹭了蹭,皱着眉头说:“夜郎婆,你怎么能把王书记比作牛呢?我说看牛,是打个比方……你是养过女儿的人……这个观察呢,就好比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
夜郎婆说:“你的意思是说:让桃花像当娘的看住自己的崽一样看住王书记?”
丁兵朝地上碎了一口,说:“我也不知道那狗日的刘秘书讲的‘观察’是个什么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把刘秘书的话带给桃花,让桃花明白,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唱山歌来歌颂王书记。”
丁兵把刘秘书的话带给了桃花。可是,他仍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又开始了东扯西扯,谈到在外面搞副业的姜央,谈到今年春季插秧时要杀一头猪犒劳社员们,当然主要是为了让王书记吃上桃花源的猪肉……
夜郎婆望着丁兵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她突然明白了丁兵还在等什么,于是,她就把话题往王书记的照片上引,果然,丁兵对照片感兴趣,他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问:“照片?夜郎婆,你说的是什么照片唦?”
夜郎婆说:“丁连长,你忘了?上次王书记打硪,县里的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刘秘书把照片拿来了,暂时存放在桃花手里。丁连长,今天你来了,要不要顺便看一看照片?”
丁兵显得很意外的样子,说:“有照片?我在朝鲜打过美国鬼子,却从来没拍过照片呢。今天来你家,顺便看看也好,顺便看看也好。”
桃花把丁兵领到自己的房间,将那四张照片交给丁兵。丁兵对别的照片都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唯独对王书记和罗肤的那一张合照,丁兵看得特别认真。他笑着对桃花说:“桃花,你看,王书记同罗肤打硪嘿快活呢,你要多观察呢。”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罗肤的笑脸上。丁兵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了罗肤身上,过了好久,他的嘴角往里抽了抽,似乎准备显露出嘲笑的神情,但他立刻意识到,在桃花面前显露出这种嘲笑是不妥当的,于是他大声说道:“拍得好。桃花,你要好好保存这些照片。只要王书记在桃花源里搞‘三同’,桃花源人就有享不完的福。桃花,你要好好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
这天晚上,桃花躺在床上,一直在想着如何观察王书记、歌颂王书记的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下床,站在窗前,望着月光下的芭蕉叶出神。她试了好几次,想唱一首歌颂王书记搞“三同”的山歌,可是,不行,她的喉咙里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她唱不出来。她就在心里责怪自己:“桃花,你这是怎么啦?以前,你唱山歌不是张嘴就来吗?现在让你歌颂一个让你吃上白米饭的人,一个桃花源人的拯救者,你怎么反而唱不出来了呢?”
桃花唱不出来,就有些气恼,气恼之后就有些怨恨。她先是怨恨王书记:“不错,你是让我们桃花源人吃上了白米饭,可是,你把全县的救济粮都给了我们,别的生产队的社员又如何度过春荒呢?你不过是把别人饭碗里的饭抢过来给我们桃花源人吃了而已。对你这样的人,就一定要歌颂吗?”
接着,桃花又怨恨刘秘书:“在我们桃花源,山歌就好像泉眼里流出来的泉水,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哪有你刘秘书这样的人,强迫桃花源人歌颂一个人呢?”
第二天下午,刘秘书又来到了田埂上,朝田里的桃花喊道:“桃花,你过来一下,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又是‘单独谈一谈’,唉……”桃花一边爬上田埂,一边想。桃花很害怕刘秘书同她“单独谈一谈”。她跟着刘秘书,来到桃花潭边。刘秘书站定了,笑眯眯地望着桃花,问:“桃花,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你想得怎么样了?”
桃花苦恼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没想好。我不晓得如何歌颂王书记,请刘秘书指点一下。”
刘秘书说:“要像王书记说的那样,将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结合起来。只有用这种方法创作出的山歌,才是社会主义时代的新山歌。”
“浪漫主义”,桃花又一次碰到了这个词语。而且,这一次还多了一个词语,叫现实主义。桃花忍不住问:“什么是现实主义?”
刘秘书说:“现实主义就是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桃花听懂了。她又问:“什么是浪漫主义?”
这一回,刘秘书迟疑了,他脑门上的皱纹全都挤在一起,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在思考如何能给桃花一个通俗易懂的回答。
看到刘秘书这么苦恼地低头沉思,桃花不像昨晚那样怨恨刘秘书了,她反而怨恨自己,她在心中暗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自己读书读得这么少。
桃花只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在桃花的印象里,即使在她上学期间,学校也很少上课,学生们要么帮生产队拾稻穗,要么上山捡油茶果,要么听老贫农忆苦思甜,要么批斗地主。说起小学语文课本的内容,桃花还清晰地记得:
第一篇课文是:工业学大庆。
第二篇课文是:农业学大寨。
第三篇课文是:要斗私批修。
第四篇课文是:••••••
课文里从来没有提到过“浪漫主义”。
刘秘书还在思考“浪漫主义”。他的目光落到了桃花潭上。他忽然灵光一闪,问桃花:“李白写过两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你读过这两句诗吧?”
桃花扬起眉毛:“咦?李白是谁?也到我们桃花源来过?他也见过我们的桃花潭?”
刘秘书耐心地启发桃花:“桃花,你看,这桃花潭有多深呢?顶多也就八九尺深吧。可李白却说有千尺深。这就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就是夸张。”
这一回,桃花似乎有些懂了,她说:“按我们桃花源人的说法,浪漫主义是不是就是讲天话?就是连狗都有白米饭吃啦?按丁连长的说法,就是连野狗也有白米饭吃啦?”
刘秘书苦笑一声,叹气道:“照你这样理解也行。反正,只要你能唱出歌颂王书记的山歌,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说完,刘秘书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背着手慢慢地踱步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一路走,一路摇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路叹惋。

曾德顺
 楼主|
曾德顺 发表于 2018-8-9 12:26:54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6)

除了唱戏,桃花源人还唱山歌。唱山歌分为独唱、对唱、合唱。首先是独唱。
  夜郎婆唱:
蜡花锦袖摇铜铃,
                   月场芦笙侧耳听。
                   芦笙婉转作情语,
                   女儿心事最玲珑。
  丁兵唱:
阿哥憨憨不风流,
                   与妹同床不同头。
                   一块好田不会种,
                   年年开花别人收。
向媒婆唱: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哥要跟大贼头。
                   半夜听得钢刀响,
                   哥穿凌罗妹穿绸。
丁红唱: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倌你莫喊,
                   咳嗽一声绕道行。
刘痒痒唱:
姐姐生得白如鹅,
                   一对奶子颤波波。
                   白头挎起满山跑,
                   夜里喂给情郎喝。
罗肤唱:
郎在外面唱山歌,
                   妹在屋里织绫罗。
                   娘在屋里把女骂:
                   鬼妹子,
                   你为何不织绫罗听山歌?
                   妹子答:
                   妈妈妈妈你莫骂我,
                   我若不是听山歌,
                   哪来的外孙喊你外婆?
李兰花唱:
郎在外面装鸡叫,
                    妹在屋里把手招。
                    娘问妹子干什么,
                    风吹头发用手撩。
丁牛唱: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无妻来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壶酒,
                    何不合来成一壶?
满婶唱:
远看妹妹一身红,
                    奶子翘翅过田垅,
                    杏花眼睛水汪汪,
                    和尚见了也发疯。
丁二臣唱:
哥哥上山打柴禾,
                    妹妹放牛半山坡。
                    有心挨近哥哥走,
                    又怕哥哥把裤脱。
丁一臣唱:
挨姐坐,
                    挨姐坐,
                    捡根棍子戳姐脚。
                    戳一下,
                    姐没恼,
                    戳两下,
                    姐没说,
                    放下棍子用手摸。

然后是对唱。
刘痒痒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锄头柄上,
                    只要一拿起锄头,
                    你就来到我的心上。
罗肤唱:
我要把你的笑脸呀,
                    画在我的纺车上,
                    只要一转动纺车,
                    你就会转到我的心上。
刘痒痒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挑水扁担铁勾勾,
                    天天和你手拉手。
罗肤唱:
我要变,
                    我要变成蜘蛛到你家,
                    天天吊在你面前。
刘痒痒唱:
我要变成六月的风,
                    天天为你送清爽。
罗肤唱:
我要变成腊月的火炉,
                    时时温暖你的心房。

然后是问答唱。
刘痒痒唱:
什么人脸上长芝麻?
众人唱:
罗肤脸上长芝麻。
刘痒痒唱:
什么人有嘴不说话?
众人唱:
丁忍有嘴不说话。
刘痒痒唱:
什么人在家里当皇帝?
众人唱:
丁君在家里当皇帝。
刘痒痒唱:
什么人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众人唱:
向媒婆漂流四方无处安家。
刘痒痒唱:
桃花源里两大累,
                   搞完双抢剩一累。
                   秋夜不冷又不热,
                   你们说:
堂客该擂不该擂?
众人答:
该擂!

桃花还发现,王书记跟别的“三同”干部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王书记与桃花源人一样,讨厌听现话,说现话。王书记喜欢说鲜话,听鲜话。他规定:在政治夜校讲鲜话讲得好的,每人奖励大米二十斤。
于是,桃花源人一个个都讲起了鲜话。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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