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户子沟

热度 6已有 148 次阅读2017-1-4 20:28 |个人分类:风花雪月|系统分类:散文随笔| 化石, 牛蹄山, 户子沟



如果我为户子沟写本书的话,一定以这样的文字开头:“东北大平原从莽莽苍苍的白山黑水一路南下,不远千里的来赴与海的约会,却在大海近在咫尺的时候,疲惫的它失去了浩浩荡荡、气吞山河的雄阔,醉酒了似地深一脚、浅一脚,一头栽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间。”

在上帝的视角里,一定可以看到在东北平原与大海之间的狭长地带里,如被轻风拂过的水面上漾起的阵阵涟漪,如沧桑老人的面孔一般沟壑纵横,户子沟,就藏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褶皱里面,而且我的村子就坐落在户子沟的一个枝杈里面。

每当看到形容名人故里常用“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样的套话时,我就会想,诚然,这辈子我是不能给我的故乡这样的殊荣了,不过即使老天爷不开眼,让它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也绝不会用那八个字的。不是我脸皮薄,是我的脸皮还没厚到颠倒黑白的程度。

我们那儿有套顺口溜:“一进户子沟,步步踩石头,大姑娘往外跑,小伙子往外溜”。这可不是别的村子编排出来埋汰我们的,这是我们那儿人自己说的,户子沟的不堪由此可知了。

站在我们的村子里四望:东南的山叫老虎洞山;正南是一个叫小南山的小山丘,它的西面与它个头相仿的松花山,在它们的后面是一座高得多的山,叫陡嘴瓦;西南远些的地方,有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山,叫牛蹄山;在正西的远处,是一片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小山;在北面有一片土坡,我们叫它北梁;北梁直延伸到了村子东边,我们叫它东梁。在山与村子之间,梁与村子之间,是坡,是沟。

这些山,既不高奇也不雄险,无法给人精神上的震撼与引领,却能挡住试图远眺的目光。而且,尤其让人无法肃然起敬的是,这些山没有茂密的林木,有的只是低矮的荒草和灌木,稀稀拉拉的如同秃头上的须毛一样,不但无法遮羞,反倒更加丑陋,让人看了不由替它难堪,难受。可是,在我的记忆中,这些山上还是有过绿色的,大部分是松树,虽然并不高大粗壮也不繁密,却也能多少添些生机。可是,有一年开春,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吧,人们突然疯了似地上山砍树,先是碗口粗的,然后是手腕粗的,最后不管多粗的,哪怕是根拇指粗的树苗子都被人们砍倒拖下山了。那段时间,山上真是热闹,熙熙攘攘的,如同赶集一样,也没见有人管。等到人们散去,山上就只剩下一个个树墩子了。再后来,连树墩子也被人刨下来,拿回家烧火了。

沟里也是一样。当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沟子里也是长满了树的。那时,每年从沟里出来的小河套差不多是长年流水的。可是等到我记事的时候,沟里早已和后来的山上一样,只剩下一些可怜的须毛了。虽然每年都会长出刺槐什么的,可是不等长年树,就被人们比着赛砍走了。这样一来,只有在暴雨刚过的时候,会从沟子里泥沙俱下地奔涌出浑黄的泥浆来,如失控的野兽一般咆哮着从我们村前的河套里流过,平时,只剩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冲着天空翻白眼了。

稍稍平缓点的有土的地方,都被人们开垦成田地了。可是,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人们提起东北,总说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一握都能攥出油来,可是我们那里全是黄土地,稍微平坦些的,土层厚些的,就是一等地了,其余的全是坡地,而且土层薄的可怜,犁杖一下去,就能听到接触到石岩时轰隆隆的打雷一般的声音。这样的土地,种不了像样的大作物,只能种些谷子、豆子之类的杂粮。

这样的穷山恶水,还想出人杰?能出的,只有像我一样的刁民吧。

听老人说,在土改还是四清的时候,上边派下一个工作组,领导是外地人,他说:你们这里叫什么名字?人们告诉他:户子沟。他听岔了,吓了一跳:胡子沟?进土匪窝了,那还了得?旁边人笑了:不是胡子沟,是户子沟,这外名字是有“讲儿”的。

关于户子沟的“讲儿”是什么呢?说是早前儿户子沟还不叫户子沟的时候,有户人家种瓠子,结出的一个非常大,也就没舍得摘,任它长去。这时来了个“南方蛮子”——我们那里人嘴里的“南方蛮子”,不一定就真是南方人,更不会确指长江或秦岭、淮河以南的人,只要是说话腔调和我们那里不一样,觉得“侉”,说的快,哪怕是河南河北的呢,也统统叫人“南方蛮子”。据说,“南方蛮子”都会相宝的,围着这个大得离谱的瓠子看了半天,说这个瓠子他买了,但先不要摘,要等老秋了他来的时候再摘。说完付了一大笔定金就离开了。临走还一再嘱咐,千万要等到他回来了再摘。这户人家白白捡了这么大便宜,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开心之余,又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花这么多钱买一个瓠子呢?围着瓠子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稀奇来。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既然那个南方人说要等他来再摘,那就偏不。于是,这个瓠子还没怎么成熟的就被摘下来了——看看,看看,我这位老乡的人品,也是让人醉了——等到老秋了,那个“南方蛮子”果然来了,对于主人的失信,肯定是不满的,但也没说什么,又付了一大笔钱,抱起瓠子就上山了。人们觉得希奇,也都跟着。这个南方人来到山上,不知念了什么咒语,山突然开了,里面有一只活蹦乱跳、金光闪闪的金马驹,大家这才明白:这瓠子原来是把开山的钥匙啊。南方人用瓠子把山支住,就进去抓金马驹。可是金马驹岂是那么好抓的?扑腾了半天,眼看他要成功的时候,只听“嘎巴”一声响,接着更大的一声轰隆声,尘土飞扬,山合上了!就因为瓠子没熟透,折了,把南方人和金马驹都关到山里了。

这样说来,其实我们那里应该写作“瓠子沟”,可是“瓠”字这么复杂,我们那里人文化水平都不高,哪能写得出?只好因陋就简,写“户子沟”了。到我们这辈儿的时候,户子沟里早没种“瓠子”的了,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都没几个人知道。见识广的老人说,就是一种瓜,跟西葫芦差不多。

据说,工作组的领导听完故事,静了半天,问道:是哪座山?当地人笑了:谁知道哪座山?这就是一段闲话,哪能当真呢?领导的目光从这座山转到那座山,把户子沟周围的山看了个遍,悠悠地说:

没准儿这些山里面真藏着宝哇。

户子沟虽然不叫胡子沟,但是工作组的领导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在解放前,这里确实是土匪横行之地。

听我奶奶说,我们家老辈有个姑奶子的男人和儿子就都是“胡子”。原因呢,一方面是这个姑奶子嫁的地方风气不好,净出“胡子”、劫道的,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家这个姑奶子人不好,都说“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哪有自个儿男人当“胡子”被打死了,又怂恿儿子接着当的呢?据说,这个外甥来姥家的时候,当着舅舅妗子们笑嘻嘻地大讲他是如何把人倒吊在树上,看他们的脸涨得能滴出血来,或许打得人鲜血迸流的“英雄事迹”,把这老实巴交的一家人吓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或许,看到这些人害怕的样子,他更有炫耀的快感吧。让我们家人尤其不满的是,这个姑奶子竟然怂恿她的儿子对我们家下手,怎么说也是自个儿的娘家啊。说来也是侥幸,就要动手的时候,她儿子出事了,死了。他死的地方叫“锅漏子”。人们说他也是该死,他姓郭,竟然住在了“锅漏子”,多不吉利!结果,夜里就被兵给围上了。按乡里的传说,凡是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都会些奇门遁甲之类的邪术,关键时刻能“扒门”逃脱的。可是大限一到,怎么“扒门”都不好使了,只能乖乖地跟着黑白无常和他老爹会齐去了。

在我们小学要毕业那年,老师带我们去春游,路线就是从西南的牛蹄山经南边的陡嘴瓦一直走到东边的老虎洞山。正是树绿花开的暮春时节,山里最可爱的时候。老师还在沿途的石块底下、大树枝上、草丛里面藏了许多有字的纸条,让大家寻找,然后去他那儿换些笔啊本啊橡皮啊之类的小东西,让大家更加的兴致盎然。中午的时候,我们在牛蹄山与陡嘴瓦之间的山坳里休息,不远的山坡上有几座无主的荒坟。听两个老师议论,里面埋的应该是“仁义军”郭文连的人。

所谓的“仁义军”,也是“胡子”,不过不是一个两个人单打独斗小打小闹的“胡子”,而是拉了队伍、成了气候的“胡子”,在我们那一带赫赫有名。虽然自称“仁义”,但在普通老百姓的话里话外,似乎也不见得仁义到哪里去,至少没什么肃然起敬的感觉,平时大概也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官军来了跟官军打,日本人来了跟日本人打。谁知几年后,我们县编了部关于“仁义军”的话剧,郭文连成了我们那里的抗日英雄。

也是在那次春游当中,有同学问老师,刚才在山上看到不少长得跟树墩子一模一样的石头,连树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些有鱼和贝壳模样花纹的石头,是怎么回事呢?老师告诉我们:那是化石,就是原来的树、鱼什么的经过地壳变迁变成了石头。说完,又和另一个老师说,既然有鱼,有贝壳,看来我们这里原来也是片海啊。

海?我们这里竟然曾经是大海?从未见过海的我们,在佩服老师博学的同时,也感到无比惊讶:我们这么缺水的地方,竟然曾经是片大海?

我们那里的旱,有人说都是我们村唱《黄草坡》唱的,戏一开场就是:“年年遭蝗旱,黎民不得安”,大正月的,不说点吉利话,这一年还能有好?当然也有人说,户子沟的旱是说是皇帝爷封下的,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我们那个地区,“十年九旱”,金口玉牙的,还想翻身?

不过户子沟的旱,不是一般的旱。往往户子沟外的地方都下雨了,户子沟只是打打雷,阴阴天;别的地方下透了,户子沟只是湿湿地皮;别的地方都发水了,快下涝了,户子沟才将将好……

常常是眼看着漫天的乌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吞没了太阳和最后一抹蓝天,狂风挟着浓重的水腥味卷地而来,刮得树叶、纸片和尘土满地乱飞,户子沟外的村庄和山头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帘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场大雨说来就要来了!几颗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得地上直冒烟。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一边捂着脑袋往家跑,一边怀着喜滋滋地期待着。人到家了,雨也停了,渐渐的,风把云吹得也懈松了,蓝天露出来了……沟外的消息也来了,这场雨不小哇,地里汪了水,有好几指呢,能跟上场雨接乎上了……户子沟呢?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一次,隔壁的大爷终于忍无可忍,悲愤地冲着天上高喊:户子沟人没修好,前辈子造孽了哇!

这时候,谁还会相信我们这里曾经是片大海呢?

再次听到我们这里与大海的关系,是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地理老师告诉我们,其实我们这里离大海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一二百里地,按照欧美的标准,我们这里差不多还属于近海地区呢。在那以前,我总以为走出户子沟,一定要往北走,那里才有更广阔的天地;往南,只有山,山的后面还是山……这时我才知道,只要一座山接一座山地不停翻过去,早晚在有座山的后面,将出现比东北大平原更广阔的天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

由此,我就理解为什么我们那里的农谚会说:“云往东,刮大风;云往北,发大水;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划旱船”。因为我们的东面和南面是大海,从那里来的风会带来温湿的水气,而我们的西面和北面都是广袤的内陆,从那里来的风只能带来干冷的沙尘。不幸的是,我们的东面、南面都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把我们和海洋隔绝开来。而户子沟紧挨这些山,在它们的西北面,东南来的水汽要过段距离才化成雨水能落到地面,完美地躲开了它,不旱才见鬼了呢。
  户子沟人的命运就这样注定了。每年春天,春雨贵如油,下种子就像赌博,运气好的种完就下雨,苗就能出的齐些;运气不好的,眼看刚下完一场薄雨,赶紧种吧,种完就没雨了,等吧,出的苗自然稀稀拉拉,只能人挑马拉地抗旱补苗。好容易苗出来了,薅苗、除草、上肥、中耕都完事了,就等下雨让庄稼拔节生长、扬花上粮食了,雨没了——有一年,从端午节到伏天结束,一场像样的雨没下。眼瞅着庄稼打蔫了,叶子干了,成柴禾了,连山上都一片枯黄了,田里裂出一个个深得插下手掌的大缝,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张向天空……求雨吧。老老少少赤着上身,戴着柳条编的草帽,敲锣打鼓地抬着龙王爷的牌位游街,让它老人家看看人间的饥渴,挨个土地庙拜,烧香,磕头,许愿,哭天抢地……结果呢,能感天动地求下甘霖的时候不多,常常是白费力气。可除了这个,老农民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能咳声叹气,干瞪眼!伏旱,还不算最倒霉的,最倒霉年头,该下雨时没雨,到老秋,该收庄稼了的时候,雨来了,而且是秋雨绵绵,下了六天不停,把粮食都泡在了地里生了芽子……

我经常想的是:我们的老祖宗,当初选什么地方不好,怎么就选上户子沟——一个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天底下最最差劲的地方?

听老辈儿说,我们老祖宗是从山东挑着挑子一路走过来的。为什么要离开孔孟故里来这塞外呢?奉旨移民,饥荒洪水,躲仇避祸,还是犯罪亡命?已经无人知晓。只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扶老携幼,从山东老家出来,一步一步,跋山涉水,来到了户子沟。有人说,兄弟二人在路上失散了,有的说失散了在河北,有的说失散了在南边不远的地方,怎么失散的?后来重逢了吗?没人说得清。反正是乱世里命如草芥,聚散如云,那些悲辛喜乐的细节,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过后,一切悲欢也都随风飘散了。

我所关心的是,他们这一路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比户子沟不知强的地方,也肯定经过了多少和户子沟差不多的地方,他们怎么就看中这里了呢?

不过可以想象的是,那时呈现在我们老祖宗眼里的户子沟,肯定是现在我里的不同的。我上学的时候,从乡土教材中得知,在清朝乾隆年间,我们这一地区还是人烟稀少、荆莽丛生、野兽横行的原始面貌。老祖宗刚到户子沟的时候,距离那时应该不远,应该和书中描述的相差不远。或许,当老祖宗疲惫地放下挑子,举目四望,看到远处是郁郁葱葱的群山,近处有潺潺的流水,在山水之间,有大片的坡地,人家也不多。在这里,可以靠山吃山,不愁没柴烧,没山珍野味吃;有河,证明这里不缺水;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不愁没粮食吃;发水了,可以往梁上跑;过兵了,可以往沟里钻;再走几里路就是视野开阔的所在,使户子沟不至于过闭塞。正所谓,不怕旱,不怕涝,进可攻,退可守,还有比这更理想的真是留居之地吗?还走什么呢?就是这了!

决心一下,接下来的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人单势独?正好一户同姓人家,认了本家,称兄道弟,亲如同宗,在他们家西边紧挨着搭屋建房,正好相互间有个照应。这地方大部分是蒙古人的地盘?把他们赶走就是了——把他们赶到山外边的水泡子去,那里更适合他们养马放牛……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一代代人挥洒着汗水把密密麻麻的日子踩在脚下的蚰蜒小道里,然后变成一个个没有墓碑的土堆挤在小南山脚下。村子里的房屋却越来越多,坡上的荒地被一片片地开垦,土地却越来越贫瘠,山上和沟里的被树木渐渐稀少……终于到了这么一天,我们这些后辈要为祖先的聪明买单了:户子沟周围的山上树木没了,林里的野兽消失了,天上的雨水少了,村里的河水干了;而现在那几个蒙古族村子却因地势平缓,开阔,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灌溉起来还方便,连雨水都更丰沛些……

人算不如天算啊。

在户子沟里,我从小看到的,就是被四面的山和梁围了一圈的天空,每天太阳从东南的老虎洞山上升起来,爬过陡嘴瓦和牛蹄山的头顶,然后落到西面不知道的群山后面。这样的日子,亘古不变,周而复始,枯燥又乏味。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人想过离开?我们祖先那份跋涉千里、与虎狼相搏、赶走成吉思汗子孙的那份强悍和勇气,难道也在岁月的长河中消失了吗?

似乎长久以来,能够离开户子沟的,只有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出去的女人们。不过她们也没能真正离开户子沟,只不过到了除了名字不同其它都没什么区别的村子里,而且一嫁过去就扎下根去,和那些土生土长的树一样成为村子里的一部分,生儿育女,直至终老。

除了这些女人,我所知道最早离开户子沟的,是我的大爷爷,不过他的离开,也不是他自愿的选择。

还是听老话说,我们族里,每辈儿都要出个“豪丧人”。在我们爷爷他们那辈儿,这个“豪丧人”就是我的大爷爷。他是个医生,按说应该治病救人,他却杀了人,而且杀害的还是自己的把兄弟。

事情起因有些荒唐:两人一起去邻村吃席的时候,这个把兄弟跟他开了个玩笑。玩笑与我的太爷爷有关。我的太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懒人,又不会过日子,家里穷的可以,成了众所周知的一个笑柄。虽然我爷爷他们长大成人后,迅速把日子重新过了起来,但在他们心中,却总觉得这件丑事。为什么偏要拿这件事开玩笑呢?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太好了,也许是酒喝多了,总之他的把兄弟口无遮拦,戳口了我大爷爷的痛处。每次长辈讲到这里时,总会说一句处世名言:“打人不打脸,说话别揭短”。被揭了短的大爷爷,一怒之下离席而去。回到家里,他越想越气不忿,拿了一把杀猪刀,到他把兄弟回家的必经之地旁的高粱地里埋伏了起来。没多久就听见了熟悉的大叫驴“格儿嘎”的叫声。他的把兄弟酒足饭饱,醉醺醺在骑在驴背上,估计早已忘记刚才发生的不快,更不会想到有人正手持利刃在等着他。我大爷爷等他到了近处,猛地窜了出来,一把把他拽下来,两刀下去,两个人就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家里人看到我大爷爷怒气冲冲地拿了刀子从家里出去,就知道怕要出事。我爷爷胆子小,不敢拦他,只好让当时年纪还小的我三爷爷去追他。等到我三爷爷赶到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我大爷爷还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站在那里。我三爷爷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却不小,当即把刀夺下来,深深地插在高粱地深处,埋了,然后连拉带拽地把我大爷爷弄走了。

我不知道,当离开户子沟的命运猝不及防地摆在大爷爷面前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他的酒总算醒了吧。他站在沟里路的中央,夏日中午的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边的庄稼叶子在微风哗啦哗啦的响着,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鸣唱,天空上浮着几朵闲闲的白云……他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他肯定意识到,自己将是最后一次站在这些山梁坡坎的怀抱里,听到这样的庄稼声和虫子叫,而父母,兄弟,还有祖先的坟墓,他将永不再见……他的心情是留恋还是释然?

犯了命案,有家不能回,只好亡命天涯了。逃跑的方向,自然向着更蛮荒的去处。几十年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们这里实在吃不上饭,我们族里还有人去找过他。那时他已经在黑龙江安定了下来,成了一大家子人家了——当初帮他逃出生天的我三爷爷,却已经因为吃了太多灰灰菜,中毒死了。从黑龙江回来的人说,他们那里比户子沟强多了,地多,还平,好活人。

父亲跟我说这些时,我觉得不可思议:户子沟里都饿死人了,既然去了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在大爷爷之后,我的所知道离开户子沟的人,是一批女孩子。

不论多么荒芜的所在,春天里都总会有花开的。我们那里每当春夏之交的时候,山上的荆蒿开花了。荆蒿生在荒山野岭上土最薄的地方,一丛一丛的,成不了材,却能在秋天的时候割来编筐和篓子。它的花紫色,碎小,密,一簇一簇的,散发出很冲的味道,不太好闻,我觉得。每年荆蒿开花的时候,就会有一拨一拨的养蜂人来到户子沟,让蜜蜂采荆蒿花的蜜。

那应该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吧,户子沟的人虽然已经不再挨饿,但是物质还是极度匮乏的。所谓的蜂蜜,不少人只在“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课文里听过。那些养蜂人说着一口我们听不太懂的方言,更给他们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渐渐的,有胆子大的跟他们打过一些交道的人说,这些养蜂人竟然不怎么吃盐,连煮土豆都要蘸糖吃!这可更让人们惊讶乃至眼红了——当时的户子沟里,平常的日子能买起白糖的也没几家,不少人家只能在过年时才能给孩子买点糖块甜甜嘴巴,吃土豆还要蘸白糖,那得败家成啥样啊!看来,这些养蜂人过的是蜜罐里的日子。

当荆蒿的花败了,养蜂人也就收起蜂箱,开车离开了。人们发现,村里的一些女孩子也不见了。她们跟养蜂人跑了?!这事像掠过水面的风一样,在户子沟人心里引进了一阵骚动,却没有多少恐慌,甚至还一些羡慕:跟养蜂人走了,那是过真正的甜蜜的日子,享福去了。

第二年荆蒿花期到的时候,养蜂人又来了,户子沟的那些女孩子也没有出现,养蜂人也不是去年的那些人,但是当他们走的时候,又有一些女孩子消失了。如此这般几年之后,一些不好的传言出现了,说那些和养蜂人一起走的女孩子是被拐卖到香港去了,有的说不是香港,是美国,不管去了哪里,都是做皮肉生意去了;还有的说,没卖到香港,更没卖到外国,是卖到比户子沟更穷的大山沟里,给一些老光棍或残疾人当媳妇去了……养蜂人在户子沟人的心目中,一下子由人人艳羡的对方变得面目可疑甚至可怕起来。下一年养蜂人来的时候,有女孩儿的人家立刻警惕起来,严禁女孩子靠近他们。渐渐的,关于女孩子跟养蜂人跑的事情在户子沟不再发生,连那些已经消失的女孩子们也少有人提起了。

然而,每年暮春时节,养蜂人还是一如以往地来到户子沟,只是人们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羡慕他们,反而觉得他们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日子实在是辛苦。这时,就是没有家长提醒,也没有女孩子去跟养蜂人接触了,反倒路过时都要远远绕开,不只是怕被拐走,更是怕被嗡嗡飞舞着的蜜蜂蛰着了。

走出户子沟,有一条看起来正当又荣耀的路,那就是考学。是的,不是读书,而是考学。这条路如果走通,虽然没有古代读书人所说的“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么夸张,却也着实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走出户子沟。

但这条走起来却又是这么艰辛、漫长,而且需要两代人十几年的共同付出和努力。我看过许多天姿聪颖又勤奋好学的农家子弟,因为家里穷,供不起,被迫放弃了学习;我也看过许多经济富足的家庭,愿意在孩子读书这件事上倾其所有,可是因为孩子无心向学而一事无成。更重要的是,需要上天的照顾与成全,当年我父亲学习也不错,家境也可以,不至于因供他读书而让一家人生计成问题,那年代,只要读完高中就可以分配工作了,可是就在他初三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努力成为泡影。

因此,我算幸运的。现在回头看,真佩服我父母当时的勇气。贫寒农家要供两个孩子读书,这无异于是一场豪赌。在外人看来,他们赌赢了:两个儿子都成了大学生;可是实际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输了。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哥因为当时农村中学发不出工资,去了河北的一家私立中学。一次假期回家,说起我们哥俩都不在身边,我父亲说:哪怕有一个在身边也好啊。这让我很是感慨:我们小时候他总说,将来你们俩谁有能耐谁走出户子沟去,走的越远越好;现在他的话成为现实了,可是回报给他的,也只有空虚而已。

我哥他们是户子沟最早的大学生,共两个人,都上的大专;他们的下一届户子沟又出了两个大学生,上都是本科;接下来就是我们,又是两个人,又都是本科。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这在户子沟也成为一时的佳话,我父亲因此成了名人。一提起来人们都说:看着不咋样,能供出两个大学生来,了不起!有人说,这才叫祖坟冒青气,老坟那棵树枯了多年的老槐,在指向我们那支的方向上都发出了新枝了。后来,我们的西院也出了个大学生,有人就说,是我们阳宅的风水好,旺读书人……

后来户子沟里出的大学生陆续多了起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不再觉得稀奇了。


大学的人再多,也毕竟是少数。这些年,更多的农村人走出户子沟,是因为打工。

打工这事,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出现了。主要是家里的男劳动力,利用收秋过后的农闲时节,去盘锦割苇子,苇子割完了,也进腊月了,扛着行李回来,正好用挣的钱过一个好年。后来,打工的范围广了,有的去给人养鱼,有的去给人养鸡,有的去饭店当服务员、水二、厨师,有的去干建筑,搬砖、打更、做饭、干瓦工、木工、架子工……去的人也不再限于男劳动力了,更多的年轻人,许多男孩子女孩子初中没上完就不念了,进城打工;而且时间也不再局限于秋后,一般过了正月十五,甚至刚过破五,人就出去了,一直到年底才回来。地呢,就扔给家里的女人和老人种,最多只在农活太忙时回来几天,忙完就又走了。

出去打工的,带回来的再也不是自己带出去的行李卷,以及兜里揣回来的那点钱,更多的是关于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稀罕物。当然也有的人回来时两手空空,只带回了被骗的遭遇。我们邻村的一个年轻人,在建筑工地当包工头,每年都在十里八乡招人出去。可是有一年年底,不知是上边没给他结钱,还是他把钱昧下了没给下边的人发,反正天天都有人堵着他家门要钱。腊月底的一天,他躲出去了,一个要账的把他老爹堵住了,两个人在院门口说翻了,那个人抽出一把杀猪刀捅进了他老爹的胸口,老人喊了句:“他杀我了!”回身往屋跑,没跑几步,就倒在院子里了。尸检的时候,听说上下几村的人都去了,就像看电影一样热闹。

当然,这样的惨剧这么多年也只发生过这么一次。但是,在外打工受了伤、甚至落了残疾的却不再少数。

除了这些,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有的男孩子年底时带女人回来了。

“自己搞的?”

“可不是。”

“哪儿的人?”

“河南的,哦,那可挺远的”

……

要知道,户子沟里最缺的就是女人,最多的就是光棍。打光棍的原因是多样的:个人长相差,智力有问题,有残疾,家庭条件不好,不正经过日子……不管如何,在户子沟里,如果一个男人,过了二十四五岁还没娶上媳妇,那就危险了,要是到了二十八九还是老哥一个,那打光棍就是铁定的了。出门打工,给了这些光棍带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许多村里人看不上眼的准光棍和铁光棍,都在外面领回了媳妇,成了一家人家。

最夸张的是我们邻村的一人男人,是远近有名的混子,家里兄弟多,穷的响叮当,竟然也领回对象来了,而且还是两个。这两个女人都跟他住在一起,谁也不走,比着赛对他好,给他洗衣做饭。这可让户子沟人开了眼界,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臭狗屎竟然成了香饽饽,大家都不明白,两个女人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原来那些打工的人,回家的次数再少,一年到头,过年时总要回来的。可是,随着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回家过年的人越来越少了。在许多男人领回女人的同时,也有许多女人孔东南飞,一去不回还了。即使领回了女人的男人们,也只是在家住几天,就又双双离开了。他们有的长年漂在外面,有的在城里买了房子,有的人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反正是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

一年国庆节回家,村子里召集劳力整修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的小路,以便秋收时人车能够通过。我才发现,出来干活的人“劳力”,还是我小时候就在田里劳作的那些人,竟然找不出一个五十岁以下的人。

这二三十年长起来的年轻人,你们在哪里呢?

十一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户子沟是个被抛弃的地方,与外面的大千世界无关,与灿烂的人类文明史无关。

十多年前,户子沟一户人家挖菜窑的时候,挖出了一罐战国时期燕国的古钱币,老土的他们,打碎了罐子,把钱币偷卖给了文物贩子,结果不知被谁告诉了政府,派出所来人把剩下的装了多半面袋子收走,他们花了比卖钱币所得更多的钱来输通关系,才避免了一场官司……

几年前我才知道,我们村子里的那条干河套,曲曲折折后汇入的河流,在古代叫白狼水,曾经在中国的历史上泛起过苍凉雄浑的水花……

离开了户子沟我才知道,我们小时候在山上看到的那些长得跟木头似的或者长着鱼和花叶纹路的奇怪石头,遍布了我们那个地区,并世纪之交的时候为外界所知,为我们那个地区带来了“世界上第一朵花开放的地方,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的美誉……

这些,时常让我我想工作组领导的话:或许这些山里真有宝啊­——只不过你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长成什么样……

可是,所有这些,都挡不住人们走出户子沟的脚步。

乡村的清晨,在我记忆中是一天中最热闹最富生机的时刻:街上可以看到早起上地的人,井边有挑水的人,碾道有碾米碾面的人……村子里回荡着鸡鸣犬吠的声音,开门做饭的声音,抱柴扫院子的声音,叫喊孩子的声音,喂猪喂狗的声音,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现在回家,早晨推开门的时候,在淡蓝的烟霭里的,已经看不到我熟悉场景了: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两旁的房屋和院子,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色,高高低低地错落着,伸展着,摇曳着,看不到一个人影;一条小路从西面的绿色伸出来,蜿蜒蛇行,浮浮沉沉,最终隐没在东边的绿色里;石碾依然存在,但是曾经被踩得溜光的碾道上,却杂草丛生;偶有一声鸟鸣,像是几滴水洒落在湖面上,只能泛起几圈涟漪,然后整个小村庄又恢复到深如大海的沉寂里。

热闹了几百年的户子沟,难道从此要重归寂静了吗?


十二

离开户子沟,只需一刻就能完成,但是走出户子沟,却可能需要人的一生。

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起这样一个笑话:早年村里有个老爷子,没有儿子,老了,闺女把他接到身边照顾他,可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村里人问为什么,难道闺女女婿待你不好吗?他说不是,想户子沟啊,一睡觉就梦到这个小碾道啊。大家都笑了:一个小碾道有什么可想的?哪还没有碾道啊?

我上大学后,一次和与我同届上大学的那个哥们儿出去玩,他跟我说:等我老了,还要回到户子沟来。我当时正在沉浸在终于能够离开的幸福里,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这个小山村有什么好回的?

从毕业后就没有了彼此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仍怀揣着那个落叶归根的梦想。不过我自己,却经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找到那条在白日里被现实掩盖了的小路,几步就走回户子沟去,回到那些熟悉的路上去,回到那些坡上和梁上去,回到那个院子里和村子里去,回到早已被河套的鹅卵石占领了的菜园子里去,回到早已不属于我们家的田地里去,回到那些长满了荆棘杂草、蘑菇草药和伞子花的山上去,回到那些沉在了岁月深处的教室和考场上去,那个一切都未确定的岔路上去,和被杂揉了的记忆一起,欢笑,惆怅,忐忑,悲伤,绝望,豕突狼奔……

我不知道,那些走出了户子沟的人,你们都飘落在了世界的哪个角落,你们过得怎么样?不管是依然奔波在路上的还是已经安稳下来的,是不是都曾经或者正在和我一样,做着这样的梦,然后在梦醒后茫然若失、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我的大爷爷虽然逃得了苦主的仇恨,官府的抓捕,甚至逃得了内心的负罪感和杀人偿命的昭昭天理,但是,他是否能逃脱得了对户子沟的思念?有哪种现实的力量能这样如影随形、能这样附骨入髓、能这样至死方休?他是不是也像那个被人嘲笑的老人一样,哪怕是白发苍苍了,还在夜夜梦着那个小碾道、自己在户子沟里住过的小草房、院子里的枣树、杏树和白杨树,还有那早已化成土丘的父母……终其一生无法解脱——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惩罚?

还有那些跟着养蜂人走出户子沟的女孩子们,你们在哪里呢?你们过上你们所追寻的甜蜜的生活了吗?每当春天来了,户子沟的荆蒿花开遍山野的时候,不管你们是在美国或者香港的灯红酒绿之中,还是在某个大山深处的田地之间,还是正开着装满蜂箱的车子在奔波的路上,你们是不是突然会想起那些的遥远日子曾经绽放过的青春,和更加遥远的户子沟里的一草一木,同时在心底泛起一阵酸涩,一股暖流?

十三

我常常想,当初我们的老祖宗在户子沟安居之后,是不是也在一直这样回想他们走出来的地方?可是在我们这些后辈人心目中,那里,也不过像不存在一样。

如果有一天,现在留守在的老人们都凋零在历史的风烟之中,户子沟重新被草木和飞禽走占领,除了我们这些从户子沟走出的人,有谁还会知道它的存在呢?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它,或者到了我们都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户子沟这个名字,也就消散在空气中了吧?

我的户子沟啊……

2016/12/30凌晨314


—— THE END ——

注:文中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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